冷牧倒有不一样的想法。
或许……刚刚那人既不是挖陷阱的人,也不是偶尔路过的人,而是……来捉她的人。
现今社会比较文明,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当猎物一般说“收获”一词,能用上这个词的,很有可能是追兵一类的角色。
冷牧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或许她应该为自己可以得救而高兴,可是一想到要被人捉回去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或许人就是这样贪得无厌吧,活不了的时候想活,可以活的时候又想要自由,也许等她真得到了自由又会想要更多别的什么吧。
过了片刻,冷牧和时绘在洞底听见洞口处响起由远及近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看见从洞口放下了一条手臂粗的长藤,垂到洞底盘三盘才绷直。
两人面面相觑。
冷牧:“怎么办?爬吗?”
时绘:“这时候你倒征求我的意见了!能有什么办法?爬呗!”
冷牧犹豫:“可是万一……”
时绘压低了声音:“待会咱们上去后,先到的那个撒腿就跑,吸引全部火力后,另一个赶紧往反方向跑,等他们犹豫捉哪个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跑!万一被他们追上,记得从地上抓点沙子尘土之类的撒过去!我就不信他们准备那么全,还会戴头盔!”
冷牧点点头。
就在冷牧握住长藤时,忽地被罩在一团渐大的阴影之下,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时绘往后拽倒在地。
“轰!”
冷牧一边起身一边扇飞眼前扬起的尘土,接着便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场景——
一只足有她两人高的黑熊正佝着身子盯着她们。
冷牧:“……”
时绘:“!”
时绘激动地抓住冷牧的双肩摇晃:“你看到没?是熊欸!我第一次见到插画以外的活的熊!原来熊有这么大!一头下来能吃好几个礼拜了吧!?”
冷牧之前和这种族的黑熊近距离接触过,所以没有那么激动。
“你冷静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知道熊吃人吗?”
时绘恍然大悟。
“……太激动了,一不小心忘了这茬了。”
两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关注着黑熊动向的同时,扯起嘴角商量。
冷牧:“据说在野外遇到熊应该装死。”
时绘:“别逗了,这是传说中的妖熊,是隔绝我们精灵族和外界的‘铁栅栏’,你以为好糊弄?再者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装死还来得及?”
说话间,黑熊突然扬起两只手向她们探去——
冷牧:“我去它要攻击我们了!怎么办怎么办!”
时绘:“卧倒卧倒赶紧卧倒!”
冷牧:“不是你说现在装死来不及了嘛!?”
——
看着有力的熊掌触碰到她们时只是轻轻搭了一下,冷牧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这头熊好像还快速揉了一把?
熊掌轻碰她们后迅速离开,紧接着又碰了碰自己的双肩。然后黑熊转过身,双手双脚缠着长藤,又半回头看着她们似在等待。
“……”
冷牧试探性开口:“这熊该不会是让我们趴在它肩上,打算救我们出去吧?”
“貌似是的……”时绘艰难地表示认同,但是心里还有些犹豫。
这可是妖熊欸?她们精灵族的记录显示,妖熊是非常不友好的,怎么可能有救人的善心呢?
尽管两人心有疑虑,但长藤被人——啊不,熊——占了,她们不得不按照自己的猜测爬上了黑熊的双肩,既不敢抓得太紧又不敢放得太松,这陷阱毕竟挺深的,再摔一次难免受伤。
待两人趴稳了,黑熊轻松地开始爬藤。
冷牧被这熊灵活的身手惊呆了。
“天哪……这熊还……我想我无法怀疑他有类人的智慧了,它是来救我们的……”
“你连人都不是,怎么对人类的智慧这么迷信?谁说就人类会使用各种工具有各种想法了?”时绘轻嗤,但是接着又否认起黑熊的主观性,“但是妖熊没那么好心是真的,说不定……它只是被谁驯服了执行主人的命令?”
冷牧和时绘做好了上去会见到其他人的准备,但是真等她们到了上方,却发现空无一人。
正当她们四处张望时,黑熊反手将她们扒下肩膀,夹在左右两边胳肢窝下,大步流星地奔跑起来。
冷牧和时绘还没醒过神,就被带进了一个硕大的石穴,被扔进了相邻的两间石头牢房。
冷牧看了看关着自己的石囚,抓着石柱探出头和隔壁的时绘小声说:“我现在绝对相信这头熊有类人的智慧了。”
时绘学着她的样子,抓着石柱探出脑袋,道:“它越聪明我们越难办啊!万一待会儿它把我们当食物宰了吃呢!”
冷牧摇摇头:“别那么乐观嘛!说不定它不吃死的,要把我们活吃了呢。”
时绘:“……”
那还真是她想得乐观了。
把她们当食物宰了吃,说明是短痛;如果是生吃,那就和受剐刑一样,是长久的折磨。
时绘恨恨地用脑袋尖轻撞石柱。
生不如死还不如给个痛快呢!
那头黑熊将她们捉住丢进牢里后便走出了石穴,等它再回来时,肩上一左一右又扛了两个人。
时绘激动地拍两人牢房中间的石壁,拍得手掌通红一片。
“你快看!那头熊又猎人回来了!”
冷牧从黑熊回来就一直关注着,所以比时绘更早发现它肩上的人。
冷牧:“完了,我感觉这是头无主的熊,带人回来就是为了当储备粮。看来咱俩还算幸运,那俩个家伙肯定是被熊拍晕的,正好当它今天的伙食……”
“喂!你俩别以貌取人,不对,取熊!我家白条比你们都善良温顺!”
黑熊右肩上趴着的人猛地支起上半身,表情不悦。
冷牧她们看清了,这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
时绘指指他,对冷牧解释道:“你知道有种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说的就是他这样的,要被吃了还为凶手说话呢。”
“你他妈少给老子卖弄!”
那男人支着黑熊在半空中做了个后空翻落地,黑熊也没管他,扛着另一个人往前走。
冷牧卡在石柱缝里惊讶道:“哟还是个练家子!”
时绘没甚意外,继续和她说:“看吧,黑熊多残暴,懂点武的都逃不过它的魔爪!”
男人蹿起来在时绘头上猛敲一个爆栗,骂道:“你他妈能不能听人说话!我家白条友好着呢!”
时绘揉着头,痛出了生理性眼泪:“叫什么叫!你以为就你厉害啊!有本事放我出来咱俩单挑!看我咬不死你!”
冷牧很无奈,时绘这姑娘不会打架还这么狂,她算看出来了,这人就是嘴贱,见个会喘气的都得挑衅一番,不分时间场合地点,就是疯。
她伸手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晃晃,转移男人的注意。
“欸!老兄,您怎么称呼啊?您和这头黑熊很熟吗?”
有了时绘的对比在前,冷牧的说话态度则让人舒服多了,于是那男人也缓和了语气答话。
“我叫吴孝,这头熊是我养的。”吴孝反手指了指正坐在角落嗅散落一地的野生蘑菇的黑熊,一脸坦荡。
时绘嗤笑:“骗我们可以,别把——唔!”
时绘话还没说完就被冷牧伸过来的手强行禁言。
冷牧赔笑:“吴大哥,你说这熊是你养的?”
“对啊,它叫白条,我给取的名。”
吴孝还要接着说,那头名叫白条的黑熊捧着蘑菇突然嗷了一嗓子,他眨眨眼立马转身小跑过去蹲到熊的身边,时不时嗯嗯点头。
“……”冷牧微侧着脑袋和时绘说小话,“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这熊他养的?”
“你连这样的鬼话都信啊?”时绘哑然,她抬起下巴点点那个方向,道,“有哪个当主人的会亦步亦趋那么卑微地听宠物的话?据说被外界伤害、囚禁的人,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会在心里故意合理化那些事件,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或许把自己当作这场关系的上位者能让他心里舒坦些?”
吴孝此时走了过来,他手上捧着一芭蕉叶蘑菇。
“喏,我家白条特意为你们准备的食物,吃吧。”
“吃你——唔!”
时绘的嘴再一次被冷牧捂住,冷牧呵呵赔笑:“就……这样让我们吃啊?”
“哦,你们不吃生的啊?那没辙,我家白条讨厌火,不做熟食。”
说着,吴孝还以身作则地从里随手捡了粒蘑菇扔进嘴里,大口咀嚼品味。
“吧唧吧唧……嗯,很新鲜,有股奇异的口感。”他把一芭蕉叶蘑菇又往前递了递,“没事儿,生的能吃!你们就当吃蔬菜沙拉嘛!”
冷牧强颜欢笑。
“那啥,大哥,既然您说这头熊——啊不,白条,白条!——这个白条是你养的,请问留我们在这干嘛?能不能放我们离开?”
吴孝又往嘴里扔了颗蘑菇:“你们是白条带回来的?”
“呃对。”
“是你们掉进坑里,白条把你们救了?”
“呃……对……”
“那你们就是我家白条的新宠物了,我不能放。”
“对……啊??!!”
冷牧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宠物?”
“昂。”吴孝不以为意,“我家白条有这个捡人当宠物的兴趣,横竖不要紧,我就随他去了。”
大哥你不在意我们在意啊!
冷牧正要说什么,时绘终于寻空避开了她捂住自己的手,喊道:“到底你是宠物还是它是宠物!我看你也是被它捡回来当宠物的吧!”
冷牧被她突然的音量吓得一激灵,接着又被吴孝那方更高的音量吓得一哆嗦。
吴孝:“不要侮辱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和白条是跨越性别的旷世奇恋!”
时绘:“原来那是头公熊!?”
冷牧:“跨越的难道不是物种吗!?”
时绘和冷牧一起出声,两句吐槽混在一起除了她们彼此,根本分不出谁在说什么。
吴孝皱眉:“你们在讲什么?两个人一起说话我听不清啊。”
冷牧眼疾手快去捂时绘的嘴,但后者学乖了往边上一跳,摇头晃脑地嘚瑟自己的机智,但是没坚持几秒,冷牧就抵在中间那块隔板上,两只手猛地扑过去再一次将时绘禁言。
吴孝似乎被勾起了过去的回忆,在冷牧与时绘争斗的时候,忽然陶醉望天,自顾自地说起了他与黑熊的相遇。
“……那时候我还在执行一个任务,好像是找谁来着——啊那不重要!反正我在归途中无意掉进了一个深坑,不小心把腿给摔伤了。”
冷牧无视手下时绘的挣扎问道:“难道是靠近不念泉的那个深坑?”
“啊不念泉!我就是去那个地做任务的!”吴孝一拍手,恍然,继续说,“——不过不是那里。不念泉那个坑是我帮白条挖的,我掉的坑是……啊,好像是还要往北方一点的林子!”
“原来我们会掉进那个坑是你干的!!”时绘挣脱冷牧的双手,对吴孝指指点点,悲愤控诉。
吴孝无奈点头:“对啊,没办法,谁让我们家白条宝宝笨手笨脚的,连挖个坑人的陷阱都不会,要么太浅要么太粗糙。我好不容易才挖了个人绝对爬不出的洞,还在里面装了厚厚一层枯叶花朵和碎布棉絮免得人掉下去受伤,最后花了好几天才把洞口布置得和原来一样——啊我记起来了!原来在那个陷阱里回复我的就是你俩啊?”
冷牧:“……哥,你这是为虎作伥知道吗?”
“过誉了过誉了……其实我就帮了点小忙,只要我家白条开心,苦点累点无所谓~”吴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说自己与黑熊的相遇,“当时我腿伤之后还以为自己要死了,谁知道白条突然出现把我救了回去。我一开始看他是头熊还挺害怕,但是他仔细照顾我,给我疗伤,将我的唾骂置之不理,甚至在他的同族发现我后将我拖走打算吃掉的时候,还拼了命救我,和族里人断绝了来往,搬到这个偏僻狭小的地方——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动容!”
时绘翻着白眼抠耳朵:“谁要听你和一头熊的爱恨情仇啊!”
“还有一点就说完了!”吴孝斜了时绘一眼,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当时我就觉得,‘啊,这是我的一生挚爱’!然后我就金盆洗手,和我家白条归隐山林了,从此过上男耕熊织、我挖陷阱他养宠物的美好生活!”
“都说了我们才不想听那么奇怪诡异的故事啊!”
时绘抄起吴孝手里芭蕉叶上的蘑菇砸了他一脸。冷牧默默收手,没有阻止。
因为她也很想那么干。
这男的恐怕不太健全。
“我靠你这长得奇形怪状的畸形人居然还敢动手动脚!?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让你过不上宠物的美好生活啊!”
“好啊好啊你当我稀罕啊!我求你放我出去自生自灭好吧?你这‘当宠物的美好生活’您自己一个人留着享受吧呸!死变态!”说着,时绘抢过他手里的蘑菇又砸了过去。
吴孝伸手遮挡躲闪着,嘴里还说着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眼狼”“这样下去一辈子当不成宠物”“活该没有熊熊陪伴”云云。
冷牧看时绘砸得差不多了,没抱什么希望地开口问:“大哥,你能放我们走吗?”
吴孝跳出时绘的射程范围,站直了身子反问她们:“走?你们为什么要走?”
“这不就……很正常吧?谁愿意当宠物啊?”
“嗐,我跟你们讲,你们就是野惯了,不知道当宠物有多舒坦!这种日子你们是没体验过,一旦体验过了——”
吴孝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想靠在时绘那边的石柱上,但是他稍一靠近时绘就拿起地上散落的蘑菇噗噗噗一顿猛输出。吴孝心有余悸只好转到冷牧那边远离时绘的那一侧。
“——一旦体验过了,你们就知道多享受了!一不用担心食物,二不用担心工作工资,每天混吃等死,这是多少人类梦寐以求的人间理想啊!”
冷牧:“……”
冷牧掏了掏兜,微笑看着倚在自己这边的吴孝,然后——拿一整袋压缩饼干狠狠揿在吴孝脸上。
“你自己好逸恶劳不思上进自甘堕落不要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老娘要混吃等死还用跑到这里当一只破狗熊的宠物?我图什么?图它乌漆墨黑不说人话还是图它给我喂生蘑菇!?一只狗熊尚且都养人类当宠物的追求,人要是连点追求都没有和你、和死鱼有什么区别!?”
吴孝连连后退,着急忙慌地把脸上的食物碎屑挖干净。
哇去……他今天走背时了吧?怎么遇上这么两个女疯子!
但想着这是白条猎来的宠物,本着对白条负责,驯养好宠物的心态,他呼呼出气,平复心情,再次劝说她们。
“哎呀,我也没说你们当了宠物就不能有追求了嘛!追求而已嘛,你们只要在我们允许的范围内找追求就行了啊!譬如,嗯……你可以把你的人生追求定成——哦,定成‘帮白条收获更多宠物’啊!”
“我武器呢我武器呢!”
冷牧低头满牢房找趁手的东西。
吴孝连忙改口:“啊啊啊你要是觉得这个追求太辛苦我们还可以改啊!比如‘每天讨好白条三十次’?再比如——哦,‘每餐只吃十个蘑菇减肥’?”
“你就没有自我吗你这天生奴隶!”
冷牧抓住石柱啪的抵住脑袋,仿佛随时都会冲出去的囚笼猛兽。
“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自由!是可以自主决定自己的人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能得几分好!?你处在被人拿捏掌控,随时都会因他人的一时情绪死亡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光是讨好他人保证生存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精力,你还有什么自我?人这一生短短数十载,每天都把时间耗费在曲意逢迎之中,你还谈什么活着?肉猪肉牛肉鸡的活着叫活着吗?”
“没错!!”
冷牧的一段话刚歇,时绘又激动地接下话茬。
“废纸片,难得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很看好你哟!”
然后,时绘视线一转,收起欣赏的眼神,杀气腾腾地狞视吴孝。
“叫什么‘吴孝’?你还不如叫‘失智’!让你当人真是白瞎了当人的名额!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畜生走狗,难道你在现实生活中就是社会渣滓没用的废物所以才自己选择不当人?噢对了,像你这种人应该也不会觉得自己当不成人是自己的错,只会一味怪罪社会怪罪这个世界吧?拜托大叔,十几岁的中二小孩都没那么不中用啦!……”
如果冷牧讲话还算是把对方当做人来沟通的话,时绘的话就彻底放弃对话、放弃交流的可能性,完全变成了人身攻击的语言。
吴孝哪儿接受过这样纯粹的语言攻击,即使还活在人类社会的时候,身边都是接受满义务教育的文明人,再怎么激动最多也就带两句脏话翻来覆去重复,听得多了自然免疫——可时绘是精灵族的,没接受过人类的教化,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类的痛点她全明白,所以哪怕话里一个脏字都不带,却比带脏字更加扎心!
吴孝被骂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直到时绘话说到后期他才稍微好点——也不是适应、抗压能力强,而是对方的信息密度超出了他的脑容量,开始犯糊涂听不懂了。
吴孝没因为自己无知而羞愧,反倒感谢自己的无知让自己没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