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要谈的意思了。
诀鹰头上的那个代表着狙击枪的红点仍然没有消失。
时寂和屠声对视一眼后,屠声清楚地看到了时寂眼中的安慰,于是屠声把虞庆押坐到了沙发上,虞庆的右边坐着时寂。
雷燃也走了过来,坐在了虞庆的左边,凛风靠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而屠声则是走到了玻璃窗的窗户前,看向了那座瞭望台。
瞭望台隐藏着铅灰色的云雾之中,屠声没有看到任何的异常。
只不过……
屠声站在窗前,冲那座瞭望台打了个手势。
立刻,从那座瞭望台上传回了两道手电筒的光,这两道光每次持续的时间都是一秒。
屠声心里了然,就转过身,走向了沙发。
坐在茶几旁的所有人手里都端着一杯茶,除了虞庆,他被屠声卸掉了两边的胳膊,只能看着周围一圈人喝。
沙发很大,现在只有时寂身边还有最后一个空位,屠声毫不犹豫地过去坐下了。
时寂将一杯茶推到了屠声面前,茶的颜色是褐色的,和白底黑瓷的杯子十分相配。
屠声接过来尝了一口,惊喜地发现茶是甜的,他再尝了一口,确定了茶里有黑糖的香甜味。
屠声冲时寂挑了挑眉,表示询问。
时寂回答说:“没有蜂蜜,但是我刚刚找到了一点黑糖,我觉得放进普洱里应该不错,你喜欢就好。”
屠声点了点头,一口闷了杯子里的茶,又将被子推回了时寂的面前,示意再来一杯。
时寂照做了。
剩下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自己手里喝着的茶,回味着嘴里的涩意。
等诀鹰慢条斯理地喝完手里的茶时,屠声已经喝完了第二杯黑糖普洱,并且再示意了时寂一下,想要喝第三杯。
“两位是恋人吗?”诀鹰端得是一派温文尔雅,问道。
“你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吗?”屠声笑着反问——他的心情因为时寂的茶变好了很多,却没有回答诀鹰的问题。
屠声看起来玩世不恭,并不像一个正人君子。
诀鹰有些意外,随后就点了点头,说道:“我曾经听你的父亲提起过你,今天第一次见,发现他对你的判断不太准确。”
“是吗?他说什么?”屠声如愿以偿地喝到了第三杯茶,笑着问。
“他说你太正义,又太仁慈,不够强硬,”诀鹰回答道,“但是现在看起来,你很锐利,是你的父亲判断失误了。”
凛风看着面前的茶,想起来他曾经也是这么看屠声的,只不过,在罗斯海一战之中,他看到了屠声的嗜血的一面,也就不再这么想了。
屠声看了一眼遍地的血液,又隔着时寂看了看虞庆那两条仍然下垂的胳膊,笑着说:“过刚易折,屠宇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我和他都有自己处事的局限。不谈这个了,我们言归正传。”
诀鹰对上了屠声的视线。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屠声问。
诀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屠宇,说:“屠宇按下了紧急求助的按钮。”
“我们毁掉了它。”屠声说。
“你们毁掉的那条线路只是障眼法而已,”诀鹰看着地上的那截电线,“这个求助按钮只有在事件万分紧急情况下才会被使用,它只会向屠宇最信任的一群人传达求助信息,而基地的值班人员,当然不是屠宇的首要求助对象。”
雷燃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向了书柜后的通道,问:“这个基地,除了防卫军之外,还有一个影子组织,被挪用的枪械是给你们用的,对吧?”
诀鹰点了点头。
“这条通道通向哪里?”凛风冷硬地问。
“海底之下,”诀鹰重新端起了被时寂满上的茶杯,“如果你们想看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下去看看。”
“这难道不是一个陷阱吗?”凛风冷笑了一声。
诀鹰却没有看向凛风,而是直直地看向了屠声,说:“你的母亲也在。”
雷燃和凛风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时寂仍然在斟茶。
屠声的目光动了动,余光再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问:“这就是他创立海底之下的原因?让你这个老同学、我的母亲,或许还有一些他别的亲朋好友,都能够死而复生?”
诀鹰皱起了眉头,惊讶地看着屠声,说:“你居然先关心这个?”
屠声不明所以,他一边向诀鹰投去询问的目光,一边等着时寂的新茶,问道:“那我应该关心什么?”
诀鹰定定地看着屠声,目光里有些难以置信,说:“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算亲近,但是我没想到你对擎云也这么冷漠,对于你的母亲能够活过来这件事,你不会感到开心吗?”
屠声愣了一会——他没想到诀鹰会这样想,随后恍然大悟——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思路反应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屠声听到诀鹰这样说,心里多多少少涌起了一些关于自己母亲的记忆。
如果从孩子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母亲,擎云做得并不那么成功——不过要是和屠宇相比,擎云显然是更成功的那一个。
但是如果仅仅以一个陌生人的角度去看,擎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是西格玛水晶研发应用的第一人,可以说,如果没有擎云,就没有罗斯海一战,防卫军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西格玛水晶的存在,只能在未来的日子里,被海章猿逼得困守陆地。
除此之外,在海洋危机前的岁月里,擎云在材料应用这一块的贡献也十分突出,甚至有很多关于的南极科考的珍贵资料,也是由擎云带回来的。
他现在只能回忆起一些稀薄的母亲形象,擎云永远步履匆匆,马不停蹄,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经过了屠声,却从不会停下来,认真地看一看自己的儿子。
她会将屠声带在身边,但是又坦然地将屠声留在每一个港口,她自己则奔赴一个又一个科研项目。
他渴望过来自母亲的注意力吗?屠声扪心自问。
或许是有过的,但是他不记得了,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关注,屠声从别人身上得到了补全。
屠声是由很多人抚养长大的,很多人都是屠声交集不深的父母。
如果他试图以理智支撑自己的行为,那么屠声现在就不应该管自己亲生父母的死活,毕竟在屠声小时候,屠宇和擎云都不算尽到了父母的责任。
但是如果以亲情作为驱动……
虽然他现在已经记不清自己母亲的样子了,也自认对亲情没什么渴望,但是屠声还能想起自己小时候等待母亲回转的心情。
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急迫,与不安定感。
这是思念吗?
他到底是在思念自己的母亲,还是在怀念过去的自己?
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对安全感上瘾?可明明别人也给予过屠声安全感,如果能把安全感定义为爱的话,那么屠声得到过很多人的爱。
曾经有人用恒河猴证明过安全感对于猿类动物的心理健康十分重要,但为什么来自家人的安全感就会不一样?为什么人不能从社会和群体中获得安全感?
如果说人类从群体生活中走出来,天然地对安全感有所渴望,那么这个渴望为什么一定要由父母这个角色来满足?
原始社会中,存在过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现象,或许也存在过不知其父、不知其母的现象,是什么把父母与孩子联系在了一起?又在其上发展出了亲情和抚养孩子、赡养父母的需求?
他又为什么会怀念?是因为屠声潜意识里觉得现在过得不够好,所以产生了落差吗?还是因为他失去了母亲,所以他想挽回呢?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挽回不可?这其中有什么“不得不”的理由吗?
因为孩子依恋母亲的本能?因为屠宇这个父亲更不合格?因为传统家庭观念下的道德束缚?
还是因为屠声太弱小了,必须要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家庭呢?
如果童年的渴望必然伴随一生,那么人的一生都活在过去,而过去永远无法改变,也就意味着人的一生都是在做一件“求而不得”的事情。
你的母亲到底能不能活过来,你真的在乎吗?屠声问自己。
不,不是这个问题。
屠声心里一跳,从今天早上和时寂的早餐谈话开始,他的思维一直处在混乱之中,但是现在,他似乎抓住了杂乱毛线团的头。
时寂那些“真真假假”的话,在几个小时后的现在,扣响了他理智的大门。
如果你生下来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别人给予过你安全感,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为什么会渴望来自于过去的“求而不得”的东西?
人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赤条条的人?
你活着的力量从哪里来呢?
你活着为什么需要力量呢?
屠声一遍一遍地听着他心里对自己的质问,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这样多,又这样杂。
他思考得出神,没有接时寂推过来的新茶。
诀鹰看着屠声,发现屠声的眼神不再像刚刚那样锐利,目光里流露出了一些真诚的怀念,这样的眼神,终于和屠宇嘴里的那个正义又仁慈的儿子对上了号。
诀鹰以为,在屠声的人生里,擎云是特别的,毕竟屠宇这个做父亲的长期缺位,应该会让屠声对母亲更加依赖。
可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屠声眼里的回忆不是假的,他真的想起了一些和自己的母亲相关的事情,但屠声不像在看一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的目光里没有流露出渴望,没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屠声就像是在看着一些泛黄的照片,更甚至,屠声就像在审视那些泛黄的照片,似乎对屠声来说,回忆只代表着发生过的事件,而其中不带有任何的个人情感,他可以成为一个超神级别的存在,俯瞰着审视自己的人生。
办公室里又安静了下来。
凛风频频看向屠声,但是他勉强还坐得住,反倒是雷燃这个一直很冷静的人,比凛风这个急脾气的人更坐不住。
啪——
雷燃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凛风觉得她的手再重一点这个茶杯就要碎成好几片了。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屠声呢?”雷燃冷哼一声,“你又不是屠声的家人,别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虞庆听到雷燃对诀鹰的讽刺后,也流露出了一点火气,说:“在屠宇的心里,擎云和诀鹰的地位谁高谁低,还说不定呢。”
除了屠声,坐着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虞庆,就连时寂也递过来了一个眼神,只不过与其他人质问的眼神不同,时寂只是觉得虞庆的反应很有趣。
时寂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诀鹰,发现对方正在看着虞庆。
时寂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屠声,发现屠声正在看着眼前的虚空,但不是在发呆,而更像是在思考。
虞庆顶着剩下三个人的目光,艰难地咽了咽自己的口水,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说:“屠宇建立海底之下,确实是为了让一些人死而复生,但是,你们该不会是以为复活的人都是屠宇亲近的人吧?”
凛风拧紧了眉头,诀鹰是屠宇的老同学,擎云又是屠宇的妻子,他本来以为正如屠声刚刚所说的一样,屠宇和寻生研究院合作,撒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是为了让屠宇亲近的人复活,来满足屠宇的个人私欲。
可现在看来,这件事居然还另有隐情。
雷燃一脸讶异,问:“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