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宇和老诀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时寂回来了,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照相机,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看起来是一名记者。
屠声和时寂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时寂身后的女人上前一步,对屠声伸出了右手,说:“屠少将,久仰大名,我是卡曼。”
屠声站起来和对方握手,说:“你好,卡曼小姐。”
“我来这里是为了表明媒体界的态度,顺便给屠少将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卡曼笑着对屠声说。
“帮助?”这让屠声有些惊讶,他本来以为媒体不落井下石,就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愿闻其详。”
“我和其他几位记者,在前几天关注到了一份海报,随后遭到了来自屠宇和虞庆的清洗。”卡曼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海报,递给了屠声。
屠声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正是那一份由唐彦发出的、证明海章猿不存在的海报,又听卡曼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幸好,我们被时博士救了下来,连夜前往了其他城市。”卡曼指了指时寂,屠声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见到时寂点了点头,屠声又看向了卡曼。
“借着时博士给的资料,我们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整理了当年的经过,里面有很多实验数据,上面都有寻生研究所所长虞庆的亲笔签名,还有一部分的视频资料,记录了这么多年来他们实验的全过程。”卡曼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递给了屠声。
屠声接了过来,他身边的雷燃和凛风也凑了过来。
屠声浏览了前几页,就知道这份文件做得十分详实,可见时寂当初给的资料非常充足,他顺手将这份资料递给了雷燃。
而时寂已经坐下来开始泡茶了。
“你继续说吧。”屠声看了时寂一眼,对卡曼说。
卡曼点了点头,说:“公众的第一波愤怒已经过去了,现在不太可能进入群体性的无理智状态,换句话来说,因为屠少将今天的努力,联盟不至于被完全推翻,但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基地和联盟议政厅外的游行活动,肯定是少不了的。”
屠声略一点头,说:“意料之中,这对联盟的改革也有好处。”
卡曼有些惊讶,她眨了眨眼,认真地端详起了屠声。
屠声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如果是您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他是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的,”卡曼眨了眨她湛蓝的眼睛,“这句话太露骨了,他是一个不相信媒体的人。”
“我现在也谈不上信任你们,只是我必须说实话。”屠声说。
“哪怕我们任意曲解您的话?”卡曼问。
“如果想要不被曲解,我将一辈子不能说话。”屠声答。
“好,我们言归正传,”卡曼赞赏地看了一眼屠声,又指了指那一份文件,“我和其他几位记者决定立刻公开这份资料,帮助屠少将进一步稳定局面,这是我们几位媒体人的诚意。”
“谢谢,”屠声笑了笑,“但是?”
卡曼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说:“同时,在本次海洋危机中,我认为我们媒体人没有尽到我们应尽的责任,在这一点上,我们非常失职。我和几位同行都认为,没能尽早揭开真相,简直是我们媒体人的耻辱。”
屠声目光一动,他隐隐猜到了卡曼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我们会要求,在将来的联盟议政中,占据一席之地,从决策到监督,都必须公开透明。”卡曼说。
“你们一直有这样的权利,议政厅里从来没有少过记者的席位。”屠声半开玩笑地说道。
“在您父亲的手里,这项权利名存实亡。”卡曼答复道。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们媒体人良心不能当饭吃,”屠声冷静地提出了质疑,“你们这个行业,做事全看个人道德水平,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你们普遍道德水平低下,发出来的东西可信度非常低。”
卡曼垂下眼,默认了屠声说的话是实话,但她还是想争取,并且认为很有必要:“我们的作用是放大各方的声音,这其中必然会出现噪音。”
屠声定定地看着卡曼,最终笑出了声,说:“你们的职业操守不应该由我来和你谈,我对此不感兴趣,也没有这个权利来要求你们,相反,我还得谢谢你今天愿意给我们提供这样的帮助。”
时寂在这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给屠声递过来了一杯茶,屠声直接接了过来,不出意外地在里面喝到了熟悉的甜味。
卡曼看着这一幕,惊讶地挑了挑眉,说:“屠少将还是感谢你的爱人比较好。”
听到这句话,屠声低下头去看杯子里的茶水,耳根却有点热。
另一边的凛风和雷燃已经把卡曼带来的资料看完了,他们将文件递给了老诀和冯宇,向屠声走了过来。
“怎么样?”屠声问。
“非常详实,证据齐全。”凛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屠声看向了雷燃,只见雷燃也点了点头。
“细节也很到位,里面还有联盟高层知情人员的名单,这些年来,他们多少都和寻生有过交集,虞庆把一应交往资料保存得很好。”雷燃说道。
屠声心里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份资料,情况就变得简单很多了,至少核查的时间能少一半不止,也不需要过多的调查取证——他们还不知道寻生研究所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公开吧,时机正好。”屠声对卡曼说道。
“您不觉得有点晚了吗?”卡曼把手放进了自己的牛仔裤里,看起来很英朗,“这份资料如果在您开发布会的时候公布,应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找茬了,您也可以省很多事。”
“不会,如果我那个时候公开,就很像预谋已久了。”屠声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顺手将空掉的茶杯递给了时寂。
卡曼有些惊讶,问:“时博士没有告诉过……”
屠声抬起头看了卡曼一眼,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警告,卡曼知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多问了。
这时,老诀和冯宇已经核查完了这份资料,向屠声表示没有问题。
卡曼重新接过了文件,说:“我们会立刻发布的,顺便。”
屠声看了过来,只见卡曼对屠声露出了一个笑容,说:“谢谢你们对揭露真相做出的努力。”
等卡曼走到一旁工作的时候,屠声碰了碰时寂的手臂,挑了挑眉。
时寂知道,这是想要解释的意思。
“我顺手。”时寂抓住了屠声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刚刚在电话里,让你给我兜底,你不是说你不乐意干这个事吗?怎么现在又乐意了?”屠声好笑地问。
“你太累了,”时寂一边单手泡茶一边说道,“如果你必须要接受一轮又一轮的问询,才能让公众确认你没有参与其中的话,就很难睡个好觉了。”
屠声愣住了,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个。
时寂感受到了屠声的僵硬,安抚地拍了拍屠声的手背。
屠声有些不敢肯定,问:“就因为这个?”
时寂点了点头。
“那你三天前救他们的时候,也是因为我太累了?”屠声问。
“不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是顺手。玩游戏的时候控制自己的参与度,是玩家的自由。”时寂说完后又给屠声递了一杯茶。
屠声接了过去,从时寂的掌心里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既然玩游戏,你就不能履行一下作为我恋人的义务,认认真真哄我高兴吗?”
“你想听?”时寂勾起了一抹笑。
屠声认真地思考了两秒,说:“不想。”
时寂点了点头。
“你当时救他们,想过今天这个局面吗?”屠声问时寂。
“没有完全想到。”时寂答。
屠声用手拍了拍时寂的肩膀,示意自己想听他解释。
“公开真相是必定的,每一种可能都导向了这个相同的结果,但是人们在其中会怎么选,可能性就五花八门了。”时寂说。
“难道我真的会去养老?”屠声问。
时寂点头,说:“有这个可能,但是你没有这么选。”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去养老,把这堆烂摊子交给其他人就好了?”屠声继续问。
“从人的角度来说,是的,整件事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义务去承担相应的后果。”时寂说。
“如果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呢?”屠声追问,“你该不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吧?”
“那我只会告诉你,”时寂站了起来,快速地从屠声的嘴角偷了一个吻,开心地笑了起来,“你想做就做,**不一定和意义相关,让意义去死吧,就算没意义,人也能活。”
时寂说完就端起了茶壶,给凛风、雷燃和老诀分别添了一杯新茶。
屠声站在原地,心里慢慢地变得安定下来。
从他昨天晚上和时寂的谈话结束后,到他开始筹备这一场发布会,屠声就在尽力地避免思考一些很复杂的问题,比如意义,比如爱情,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无底洞,哪怕是穷尽一个人的一生,也很难对这样终极的命题得到什么言之有物的结论。
他当时定下一天的时间时,一方面,是考虑到了一天之内的秩序不会完全崩塌,他还有机会对此做出调整,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给自己留余地。
他很担心,一旦时间拖得久了,屠声自己可能就不会愿意去做这件事了,而是会像时寂说的那样,远走高飞,找个地方养老。
他的人生价值其实崩塌得只剩齑粉,而时间就是一阵风,这剩下来的一点点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在屠声的心里消散。
屠声还能维持着躯壳,保持着联盟防卫军少将的身份,坐在发布会的现场,面对那么多来人,一一想办法解决问题,是因为他抓住了一些行为和意义的惯性,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仍然能够从心底认可他的过去。
就像凛风想回西伯利亚打猎一样,在巨大的幻灭前,人都会想办法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来依靠,但是这样的避风港到底是长久的,还是短暂的,屠声不知道。
所以必须要在他仍然能够做事的时候,把能做的事情做完,比如,整顿联盟。
屠声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真的离“让意义去死”不远了,但是他还不知道怎么在没有意义的情况下,继续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