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声盯着面前的摄像头,感觉自己在对着黑洞说话。
摄影机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但是隔着无线电和空气,屠声看不到那些人的眼神,却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
如果是别人,在说出真相的场合里,得不到听众的反馈,那个人现在一定会如坐针毡,这不仅是因为承认错误是困难的,更是因为很少有人能够直面群体的怒火。
从历史上来说,任何时代里,惹众怒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那个人的下场还不错,那就只能说明,那个人惹的众怒还不够多。
在这个意义上,屠声应该是第一个让全人类的怒火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的人。
他的身后,知情的联盟高层不会支持他,因为屠声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不知情的联盟人士和军士们也谈不上支持他,没有了合法性之后,整个联盟就得散架。
他的身前,不知道真相的群众不可能支持他;立场上,以麦基为代表的激进派不会支持他,甚至还可能会利用这个发布会,成为他们名正言顺登上政治舞台的机会;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们更不会支持他,因为屠宇和虞庆把想要揭露真相的科学家们全部杀死了;而大部分媒体们应该会选择落井下石,就算有少部分人想要发出不同的声音,也一定会被淹没在其他更大的声音中。
如果这是一场权力斗争,那么屠声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绝对孤立无援的境地。
权力是有来源的,没有支持者,就没有权力。
屠声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不为所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犀利,一点没有帮联盟高层掩饰的意思。
“第一次海洋危机爆发之后,以屠宇为代表的各国高层人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发展各自的私欲,没有公开海章猿出现的真正原因,而是选择保守了这个秘密,组成了利益共同体。”
“在此基础上,这个得利集团将联合国改组,组成了今天的联盟,并且下设联盟防卫军和寻生、征星两大研究所。”
“防卫军用以掩人耳目,让整个骗局看起来更加真实,寻生研究所继承了海洋危机前对海章猿的一应研究成果,并且在此基础上,对基因改造这一课题,进行了长达八年的研究。”
说到这里,屠声感觉到了身旁两个人的目光,他稍微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两人。
屠宇的目光有憎恨,有事情败露的懊悔;虞庆的目光有犹疑,似乎是想为自己说点什么。
在办公室用飞镖钉穿屠宇手掌的那一刻,屠声不打算再插手后续的发展,他当时觉得自己的身份过于特殊,由他出面,只会加剧群众的不信任感,使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但是在经历了昨天和时寂的一番谈话之后,屠声改变了主意。
他们把意义这两个字拆解得七零八落之后,屠声暂时没有得到关于意义的终极解释——他仍然无法摸到死亡和爱情这两块石头的本质。
但这不妨碍他知道了它们只是石头,而不是可口的棉花糖,他不会咬上去,磕掉了牙齿,还要骗自己说这俩玩意好吃。
所有的意义,本质上都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人们必须要穿过幻想,去拥抱冰冷的石头本质。
站在大地上的人类,是无法抽掉脚底下的土地的,所有人都必须坚定地踩在石头上生活,而不能生活在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中。
他就是要加剧群众的不信任感。
屠声的身份,是假的枷锁,是真的利器。
必须让听到这场发布会的所有人,摸到联盟的本质——**裸的欺骗。
这比构建在错误基础上的信任,重要得多。
斩草除根。
屠声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了面前的摄像头,说道:“在这八年中,防卫军一边杀海章猿,寻生研究所同时也在制作新的海章猿,为了维持这个谎言,无数的资源被浪费,无数的将士为此死去,也有很多的人为此忍饥挨饿,苦不堪言。”
他的身旁,雷燃垂下头,凛风闭上了眼睛,只有屠宇和虞庆的目光仍然直视前方。
“而主导了整件事的屠宇和虞庆,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
“屠声!”
屠宇打断了屠声的话。
屠声转过头。
摄像机后的老诀心领神会,也将镜头分给了屠宇一半。
全世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对父子身上。
“我们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屠宇对着屠声,咬牙切齿地说道。
虽然屠声还没有说出屠宇和虞庆的目的,但是屠宇像是提前预测到屠声想要说什么了一样。
“你别想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们没你想得那么龌龊!”屠宇的眼睛里满是憎恨,很难想象一名父亲竟然会如此憎恨着自己的儿子。
但是估计看着这场发布会的人,暂时也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他们现在的怒火已经要冲破天际了。
屠声不为所动,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屠宇说的话一样,继续说起了自己被打断的那半句话:“屠宇的目的是,通过寻生研究所的基因改造技术,来复活自己的亲朋好友,比如我的母亲,擎云博士,还有屠宇的同班同学,寻生研究院院长虞庆的爱人,在海洋危机前就已经死去的诀鹰。”
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在听到“死而复生”这四个字之后,愤怒被浇熄了一半,转而变成了一点疑惑,甚至有些人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之内,放下了仇恨与愤怒,对这个技术产生了期望。
屠宇瞬间涨红了脸,争执道:“海底之下,躺在培养箱里的人,上万名!他们也有死去的防卫军将士,有平民百姓!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们白死!”
原本想说话的虞庆这个时候反而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在听到诀鹰的名字后就变得煞白。
在屠宇激烈的争执声中,虞庆想起了昨夜刚刚死去的爱人,他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
“但是他们还是白死了。”屠声的话里像是灌了一把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具尸体。
“你!”屠宇涨红了脸,却给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只能底气不足地继续往下说,“这只是因为技术还没有成熟,他们能够活过来的,总有一天,能够全部活过来!”
“是吗?”屠声冷静地反问道,他又勾起了一边的嘴角,看向了一旁陷入痛苦的虞庆,问,“虞庆,你有办法让你昨天刚刚死去的爱人,也就是我刚刚提到的诀鹰,第二次活过来吗?”
相当一部分在观看着这场发布会的人,都十分惊讶。
谁也没想到,屠声完全抛弃了一个胜利者的宽容,也抛弃了一个上位者的客观,像是为了泄愤,而问出这样一个充满报复意味的问题。
虞庆的脸色变得更白了,甚至脸上还隐隐地透出了青灰色,他沉浸在痛苦中,茫然地看着屠声,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屠声心里不忍,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残忍的,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在往虞庆的伤口上撒盐,但是他没敢在镜头面前移开视线。
屠声一动不动,仍然保持着讥诮的笑,心里希望自己的演技过关。
能说服人的,从来都不是道理,而是血淋淋的事实。
海章猿,是科学家们认为,基因改造技术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能够消除各种各样的不平等,完全忽略了新生物的危险性后,做出来的产物。
人类花费了千万年,爬到自然界生物顶端的位置,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就此毁于一旦。
屠声必须扒开屠宇和虞庆的伤口,以儆效尤。
如果无法从感情上瓦解人们对于“弥补遗憾、死而复生”的渴望,那么下一场打着“为了全人类利益着想”口号的海洋危机,就为时不远了。
今天,他必须把这个恶人做到底,也必须破坏“死而复生”这个梦想的金身。
人类可以继续对生命保持追求,可以永远攀登高峰,追求顶上的明珠宝藏,但是也必须在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时候,坦然地承认自己做不到。
一个人犯错后,道德或法律会让这个人道歉认错,下跪忏悔。
但如果是一群人犯错,那他们不仅不会道歉和忏悔,还会修改道德和法律标准,在这个过程中,会有许多无谓的牺牲。
“你不能,十年前诀鹰死了,昨天又死了一次,”屠声像是完全不在乎身边人想法一样,摆了摆手,“海底之下的其他人,也一直躺在棺材里,即将面临他们再一次死亡的命运。”
只见屠声自然地转过了身,重新面向了黑漆漆的摄像头,说:“死而复生的技术,是完全失败的。”
屠宇的脸色由红转白,虞庆呆呆地张开了口,空茫地发不出声音。
“我并没有错怪你,我的父亲。”屠声对着屠宇说。
昨天,他和屠宇对峙时,对屠宇直呼其名。
在全世界的观众面前,屠声却称呼屠宇为“父亲”——着重强调了自己作为屠宇儿子的身份。
“你为了一己私欲,将全世界的人都拖入这一场骗局,你所谓的死而复生、让这些年死去的人都活过来的话,只不过是你为了你自己找的借口。”屠声说。
“除此之外,你们的第二个目的,是希望人类成为上帝,在屠宇,这位防卫军司令官的庇护下,通过基金改造技术,创造出新的物种,这就是海章猿的由来。”
屠声身上穿着一丝不苟地黑西装,脸颊干净整洁,头发也被认真地打理过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也像一把上了膛的枪,再加上多年征战的气势,让他看起来很锋利,和一开始判若两人。
凛风看着这样的屠声,觉得自己重新见到了在罗斯海海底,一刀捅进了阿尔法心脏后还转了半圈,生生剜出了阿尔法心脏的战友。
雷燃欣赏地看了一眼屠声,她又给屠宇分了一个眼神,发现屠宇在屠声面前矮了一截气势。
发布会上,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演讲中,目的都是要让对方相信自己说的话,气势就是工具的一种。
屠宇纵然戎马半生,到底还是在办公室里呆了八年,关于调动杀气这件事,现在的屠声比屠宇得心应手得多。
雷燃看着言辞凌厉的屠声,心里叹了一口气。
本质上,屠声绝不是这样锋利的人,之前在办公室,屠声和屠宇对峙的时候,态度都能称得上温和,甚至屠声也表明过态度,说他自己从不把人想得太坏。
屠声这把利刃,当然能够击中人们的心房,但是,刀哪怕拥有锋利的刃,也不代表刀想用刃来伤人。
他们昨天讨论了一晚上,到底怎么做才是整体利益的最优解,屠声提出了这个想法,雷燃和凛风都表示了赞同。
雷燃不认为屠声今天说的话、做的事有哪里不对,如果不是摄像头还在拍,雷燃都要夸一句屠声的演技不错,可这时的屠声心里,应该非常矛盾。
雷燃知道,这只是理智上的最优解,情感上,屠声不一定愿意伤害屠宇,也不愿意用已经死去的诀鹰来伤害虞庆。
最终,屠声对着这一场骗局做出了评价:“早在八年前,因为不知名原因导致了海章猿集体失控,进而导致了海洋危机的那一刻,你们就应该知道,基因改造技术是完全不可行的,你们控制不了基因中的乱码,也无法创造出新物种,更遑论死而复生的人类。”
“上帝早就死了,人类成为不了上帝。抱着执迷不悟的信念,做着伤天害理的行为,还美其名曰死得其所,这就是你们撒下的一场弥天大谎。”
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