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坐在了一个湖泊旁,看着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天上的繁星。
湖泊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用世界语写着“国王湖”,下面还有一排小字,看起来应该是德语,但是凛风不知道怎么念。
海底之下掏空了这里的山体,湖泊是山坡,在极光中,山坡上的树林显现出了高低不平的影子,黑色的剪影之上是光秃秃的山壁。
奇异的是,明明他们现在处在幽深的海底,四周的山上居然能隐隐看见山光,不知到是不是准备天亮了。
凛风抓起了一把小石头,一颗一颗地往湖里丢,湖面随之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回荡到了无限黑暗的远方。
这个湖不仅秀气,匠气也重,凛风不喜欢,完全比不得他的故土,西伯利亚上的野湖。
每年夏天,西伯利亚冰雪消融,解冻的冻土层上都会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冰雪融化之后,水会流到洼地里。
大大小小的水洼散布在树林里,冻土里的冰碴子混着雪水,天地一片澄澈凛冽,麋鹿会在光秃秃的树干后冒头,跑起来的蹄子带起一小片泥土。
他想回家了。
最后一颗石头被扔到水里的时候,凛风听到了雷燃的脚步声。
凛风没开口,只听见雷燃的脚步声绕过了他,走到了那块牌子的旁边。
“K?nigssee.” 凛风听见雷燃说了一句话。
“什么?”凛风问。
“国王湖的德文名,你不认识德语吧?”雷燃笑着问。
“不认识,欧洲是海洋危机的重灾区,临近海洋,地势平坦,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凛风说。
雷燃走了过来,坐到了凛风旁边,说:“这个想法应该要被推翻了。”
凛风想了想,说:“也是,应该说,因为欧洲各个国家的科技都很发达,当年养的海章猿太多了。”
“这个话讲得太地狱了,不过话糙理不糙。”雷燃笑着说。
“海洋危机前,你是德国人吧,怎么活下来的?”凛风好奇地问。
“想听实话?”雷燃反问,翘起了一条二郎腿。
凛风的脸色沉了下来,说:“我今天知道的谎话已经够多了,不用更多了。”
“好吧,”雷燃摊了摊手,“我当时在飙车呢,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飙车?”凛风看着雷燃。
“德国的高速公路举世闻名,有一部分完全不限速,当时很多国家的人专门跑来德国飙车,你知道吧?”雷燃问。
凛风点了点头。
“我当时和人比赛飙车,油门踩到底,时速飚到400,对于路面情况根本来不及反应,有一只海章猿出现在路上的时候,我直接就撞过去了。”雷燃笑着说,目光里带着回忆的憧憬和热血,仿佛想起了记忆里,轮胎压过海章猿身体时的感觉。
凛风瞠目结舌,问:“然后?”
“我当时嗨上头了,以为自己撞死了一只鹿,也没停车,想着大不了后面再被罚款,或者坐牢,怎么着也得让我把车飚完,”雷燃双手抱胸,后背靠在了长椅上,抬着头看着天空,“被我甩在后面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凛风立刻就猜到了后续情节,说:“汽车是没办法撞死海章猿的。”
“是啊,”雷燃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降下来了一点,“他们停车了,被吃得一干二净,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到了终点。”
凛风默然。
“在海洋危机爆发的当天就撞倒一只海章猿,我天生就是吃防卫军这碗饭的。”雷燃看着凛风,说道。
“可惜你很快就吃不上这碗饭了。”凛风笑了笑。
“是啊,我们这几个人,大概都要在法庭上被审个好几回,搞不好还要坐牢。”雷燃像是无所谓一样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虽然你和屠声都觉得这件事不重要,但是,”凛风暴躁地吐出了一口气,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这不公平。”
雷燃不笑了。
“我们,”凛风在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都在发紧,“我们做了那么多,这些年来死了那么多人,这些都不算数吗?”
雷燃没说话,她在安静地听凛风说。
“凭什么呢?我们明明都被蒙在鼓里,我,我从来没想过让他们白死,也根本不知道死而复生的技术,不知道海章猿出现的原因。”凛风看起来已经有点崩溃了。
雷燃知道,这句话里的“他们”,不仅仅是指防卫军牺牲的军士们,还是指死在海洋危机里的普通人。
“海章猿出现,威胁人类的安全,防卫军保护人类,这有什么错呢?”凛风低声质问着雷燃,“我没有想过助纣为虐,我只是想保护他们,而已。”
凛风感觉自己的眼睛处有泪意,但是他没哭。
漆铭死在罗斯海底之后,凛风感觉自己已经很难真正地哭出来了。
可是这个程度上的不公平还是让凛风很难接受,他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说话,也是在为死去的将士们说话。
凛风还活着,还可以谈以后,可是已经死去的军士们,已经没有以后可以谈了,凛风不能让他们死得毫无价值,不能让他们的名字变得暗淡,不能让后世的人往他们的墓碑上泼脏水。
他们只是被欺骗了,不代表他们犯错了。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每天就想着怎么找工作,怎么填饱自己和家人的肚子,偶尔还要靠联盟的救济粮过活,你不知道联盟的决策,不知道海章猿什么时候被消灭,但是因为防卫军和海章猿对战‘必要’的资源消耗,让你的生活变得困难。”雷燃说得很慢,每一句都像钉子一样凿在凛风的心里。
“你又为什么要谅解一直过得比你好的联盟的人呢?防卫军、联盟的得利者们,真的不是因为真相揭开了之后,在想尽办法撇清关系吗?你又凭什么信任这些得利者的话呢?‘我不知情’这四个字真的不是得利者们在撒谎吗?‘不知情’真的能掩盖他们助纣为虐的事实吗?这是不是一场政变下的新谎言呢?”雷燃反问。
“没有助纣为虐!不是谎言!”凛风激动了起来,“海章猿应该被杀死!”
“防卫军一边杀,寻生一边做新的海章猿。关键是,寻生和防卫军的高层领导都知道真相,屠宇和虞庆一手策划了这场骗局,而你是防卫军的少将,我是大校军衔,屠声还有一个屠宇儿子的身份,怎么看,我们都特别像知情人士,”雷燃冷笑一声,“这太好笑了。”
凛风不说话了。
“所以屠声说得没错,联盟的信用完全崩塌,现行的法律体系不起作用之后,我们如果还能被审讯,还能有牢坐,那都是万幸了,最有可能的结果是,我们一起被愤怒的群众押上断头台,早死晚死的问题而已。”雷燃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海章猿呢?我们死了,现在海里的那些恶心玩意怎么办?”凛风问。
“再挑一批人出来,武器也是现成的,联盟现在开发出来的东西还能用,这没什么难的,我们没那么重要,总有人可以取代我们。”雷燃说。
“我怎么感觉,你对这件事接受良好?不被信任,不被需要,对你来说,就这么容易被接受了?”凛风问。
凛风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雷燃不知道凛风哭没哭。
“我认输了。”雷燃释然地笑了笑。
“认输?”凛风放下了自己脸上的手,雷燃看见了他通红的一双眼睛。
“这么多年,我没能发现这个骗局,反而越陷越深,直到今天,很多东西都已经无法挽回了——覆水难收,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我都应该接受它。”雷燃拍了拍凛风的肩膀。
凛风难以置信地看着雷燃,他的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也不知道是没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
“你这话说得……”
凛风和雷燃同时回头,看见了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屠声。
凛风转过头,无声地抹了一把脸。
雷燃倒是笑着问屠声:“我这话怎么了?”
“你觉得你输了,那这里有赢家吗?”屠声看着雷燃,问道。
雷燃一愣,笑容当场就垮了下来,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把海章猿做出来的科学家们,大多数都死在了海洋危机里,他们吃下了自己做出来的苦果;
延续了这个骗局的屠宇,不在乎家人的死活,一心一意地想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却亲眼见证了他的朋友再次死去,梦想破灭;
虞庆扛着所有死去科学家的梦想,竭尽全力想要创造新的生命,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人死去,无能为力;
而所有被欺骗的人……
所有被欺骗的人……
“还真是,”雷燃看着屠声,感叹了一句,“所有人都是输家,真荒谬啊。”
屠声看着不远处的山峦,看着它们的形状,看着在黑夜中隐隐泛出的山光,笑着说:“可能还是会有人能赢的。”
“谁?”凛风站了起来,问屠声。
“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我能赢,或者说,希望我们能赢,”屠声不在乎地笑了笑,“准备好了?”
雷燃和凛风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屠声在说什么。
“公开吧,我们押着屠宇和虞庆去开发布会,”屠声现在已经听不到屠宇的哭声了,他伸了个懒腰,又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后面会怎么发展,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谎言结束了。”
谎言结束了,所有人都要面对真相。
残酷的、冰冷的、毫无人情可言的真相。
“要死就死吧,赶紧的,我受不了了。”凛风笑着说了一句。
屠声张开了手臂。
雷燃笑了一声,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他们三个人,站在幽深的山光前,作为陪伴彼此的战友,作为掀翻了骗局的先行者,作为共同面对未来的无知者,短暂地分享了一个永恒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