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诀点燃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仍然感觉自己的脑子不算清醒。
他吐出了一口烟圈,这会儿他倒不是觉得自己老了,只是觉得自己有点累。
是真的累,毕竟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就算他刚刚知道时寂不是人,也不是地外生命,而是一个宏观生命之后的现在,老诀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淡定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了。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构造海章猿细胞的其中一步是要等墨尔斯进行催化反应,老诀把那个构造细胞丢在了一边,自己站在了人彘阿尔法的面前,看着这只被屠声砍去手脚的阿尔法静静地漂浮在海水中。
老诀站在那里,安静地和阿尔法对视。
那个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老诀的梦想,从来不是当一名科学家,而是当一名飞行员,能驾驶轰炸机的战斗飞行员。
虽然在和平年代里几乎没有给他执行任务的机会,但是能让他偶尔能够驾驶飞机跨越大洲大洋,也让他心满意足。
他那个时候觉得这个职业简直是酷毙了,也得到了自己父母的支持。
他的父亲是一名汽修工人,老诀在学会看飞机的制造图前,先学会了怎么修汽车。
老诀记得父亲曾经对他说:“飞机我是没辙,但是我懂车啊。”
老诀就开始跟着自己的父亲学怎么修车,在汽油的味道中,他用钳子和扳手锻炼出了一身肌肉,这让老诀以为,自己距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他又吸了一口烟,听到了身边传来的一声应景的打火机开盖声,老诀转过头,看见了抱着狙击枪,站在自己身边的罗涵。
罗涵也给点了一根烟,他沉默地看着白色的烟圈,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想什么呢?”老诀问。
罗涵猛地转过了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又变得沉寂,他对老诀说:“想家了。”
怎么都在想家呢?
“我也想家,但是我已经没家啦,”老诀笑着说,“我爸妈都在海洋危机后相继离世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
“我比你好一点,”罗涵把烟从自己的嘴里取了下来,“我家里除了我,还有一小块地。”
这是罗涵家里也没人了的意思,老决心里明白,所以老诀选择性地忽略了罗涵的前半句话,顺着罗涵的后半句话聊了下去。
“哟,联盟对地管得那么严,你怎么搞到地的?”老诀问。
“拿军功换的,”罗涵笑了笑,“那块地不是什么好地,土壤很贫瘠,种不出来什么东西,位置也不好,在山里,我提交了很多次申请,联盟看那块地没什么用,就划给我了。”
“那地里有什么?”老诀问。
“那是我家祖坟。”罗涵说。
老诀自觉不该问,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就点了点头,两个人又沉默地抽了一会烟,在云烟缭绕的办公室里,只有电脑上的监视画面还在动着。
外面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基地里的工作人员们来来往往,屠宇的秘书已经和那名肌肉男滚上了床,茶水间里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仿佛今天无事发生。
没有人知道楼顶的办公室里经历了一场恶战,有人死了,有人哭了,有人疯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同一栋楼里,却都在经历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要不是海洋危机把这上千号人都绑在了一起,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不会有什么交集,大家的命运轨迹,被海洋危机牢牢地绑在一起。
今天过后,这个秘密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他、雷燃和凛风准备行动的时候,虽然没有想过真相居然如此离谱,但是也从来没想过还要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该散的散,事情总要有个结局。
“我家里是种地的,以前有很大的一片田,”罗涵看着监控画面,他不像是没话找话,更像是在吐露心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觉得房顶特别矮,怎么看怎么不习惯。”
老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突然也觉得房顶低,和蓝天白云比起来,基地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好。
“我以前的梦想是开飞机,你知道吗?”老诀笑着对罗涵说,“战斗机。”
罗涵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说:“我还真不知道,少将没提起过。”
“屠声知道,但是他应该没和你说过,我和他以前在宿舍里磕牙打屁玩游戏的时候,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老诀说。
“那您……”罗涵话说到一半,就被老诀打断了。
“‘你’,咱们这基地估计明天就不存在了,别您来您去的,大家都是朋友。”老诀真诚地说。
“你准备去考飞行员证吗?战斗机飞行员估计是悬了,民航飞行员应该还有戏。”罗涵问道。
“考不了,我体检过不了,”老诀无奈地摇摇头,“我有高血压,天生的。”
罗涵一惊,直接掐灭了自己手里的烟,但是他看着老诀手里的烟,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事的,熬了几天夜,也已经抽了不少了,不在乎这几根烟了,”老诀又吸了一口烟,笑了笑,“别告诉屠声,这事他不知道。”
罗涵愣愣地点了点头,问:“那你以后打算去干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回去修车,你呢?你打算干什么?”老诀一边问,一边看向了罗涵抱在怀里的狙击枪,“我听屠声说,你的狙击技术非常好,今天要是没有你,他们几个可都悬了。”
罗涵也低下头,看向了怀里的枪,笑了笑,说:“我还没想好。”
老诀似笑非笑地看着罗涵,明显是不相信罗涵的话。
罗涵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我真的没想好,昨天晚上,我和少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听完之后只想把屠宇和虞庆都杀了,但是又怕少将难做人,所以就一个人潜回了基地,没想到你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老诀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罗涵会出现在瞭望台上的原因,他又听罗涵继续说道:“后面的事情,我还没开始想,可能得先解决这个骗局吧?”
老诀想了想,说:“你级别不够,要清算也折腾不到你的头上。”
“不是我,我没问题,是少将,我要给他作证,这么多年,摊上屠宇这种父亲,少将真是……”罗涵话说到这里就断了。
老诀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笑开了,对罗涵说:“你也不用太操心屠声,他男朋友神通广大,说不定会有办法。”
罗涵把怀里的狙击枪放到了一边,冲老诀摆了摆手,说:“你知道我从这场骗局中学到什么了吗?”
老诀挑了挑眉,表示他正在洗耳恭听。
“不要太信任别人,尤其是不要太相信一些……看起来非常权威的东西,”罗涵又陷入了回忆里,“我们这么信任寻生,又那么信任屠宇,实际上呢?下场是什么?”
老诀没说话。
“昨天晚上,我和少将在梅里剧场,眼睁睁地看着一地的尸体躺在我们面前,说真的,在海里和海章猿打仗那么多年,我都快忘了,人类之间的战争是要流血的,”罗涵闭上了眼睛,仿佛脑子里在回忆着昨天晚上的一幕又一幕,“全是血。”
老诀掐灭了自己手里的烟,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不能相信时寂,”罗涵睁开眼,又把话题绕回了正轨,“他没那么神,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老诀把椅子转了半圈过来,正对着罗涵的方向,说:“你不信?”
罗涵摇了摇头,说:“我不能信,我只信我自己。”
老诀再次点头表示理解,可话虽如此,罗涵不信,老诀信。
虽然时寂说的话,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一件需要被证实的事情,还需要进一步和寻生进行核查才能够明白时寂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但是老诀知道,整件事荒谬成这样,时寂说出来的东西八成就是真的了,因为只有出现这样超自然的力量时,才会让屠宇、虞庆,还有寻生研究所所有的精英们如此狂热。
不惜牺牲防卫军军人的生命,不惜让世界损失三分之一的人口,都要达成他们死而复生的目的。
因为这个目标过于诱人了,当它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没有人会轻易放弃这样的研究的。
人总有遗憾,所以当人们能够弥补遗憾的时候,总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
要是以“如果我重来一次”作为命题作文征稿,他们大概能收到上亿封来信,人们的遗憾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你觉得,如果公布了死而复生这件事,世界上的人们会怎么看待它?”老诀问罗涵。
罗涵想了很久,久到房间里的烟雾尽数散去,老诀才听到了罗涵的回答:“如果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深受其害,我可能会非常支持这项研究继续开展下去。”
老诀点了点头,说:“我会非常反对。”
罗涵看了过来,面露疑惑。
“就算我的父母死而复生了,也没有办法改变我家族遗传的高血压,”老诀表情十分沉重,“我昨晚做实验,虽然知道了寻生的基因改造技术已经得到了突破,但是哪怕科学技术发展成这样,基因有很多东西仍然是乱码,所以我的病好不了,我爸的病也好不了,大家最后还是要死的。”
罗涵倒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人死一次就够了,要是像诀鹰那样——不是我,是那个诀鹰,”老诀用手比划了一下,看见罗涵点头,表示他知道老诀在说的是刚刚死亡的诀鹰,“像他那样,又死一次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面对我父母的第二次死亡,听听刚才虞庆和屠宇的反应,真是……”
话说到这里,老诀停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父母的离世,抹了一把脸。
虽然这里的两个人都对屠宇有着食肉寝皮之恨,但是也没有人用诀鹰的死来嘲讽虞庆和屠宇。
他们心里解气,不代表他们能拿一个人的死亡来开玩笑。
这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可以说是对死亡的避讳,也可以说是对逝者的尊重。
再者说,他们恨的是屠宇,和那个死去的诀鹰没什么关系。
罗涵点了点头,像是为了气氛不那么沉重一般,他重新绕回了“梦想”这个话题,说:“我可能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老诀问,他想重新拿起一根烟,罗涵走过来拦住了他。
“你还是少抽一点吧,”罗涵拿走了老诀手里的那一包烟,“我可能想好问题解决后去干什么了。”
老诀并不怎么在乎罗涵的举动,只是摊了摊手,问:“你想干什么?”
“开一家殡仪馆。”罗涵说。
“嚯,有目标,不过你可能会很忙,每天死的人太多了。”老诀说。
“不是那种殡仪馆。”罗涵笑了笑。
“那是哪一种殡仪馆?”老诀问。
“没有哀乐,也不用全白全黑,不要追悼会,不念遗嘱,也不卖贵得要死的棺材和骨灰盒。”罗涵一边想一边说。
老诀听的一愣一愣的,示意罗涵继续说下去。
“我要在气候好的地方开这家殡仪馆,殡仪馆里,要有一小块油菜花田,黄澄澄的,鲜艳明亮,有蓝天白云,脚底下是黄土地,死人了也不用火葬,反正现在世界上的土地多的是,不用节省空间,可以直接掩埋。”
“来的人可以随便穿衣服,五颜六色的,我会给他们提供酒水,当然,低度数的,香槟那种就很好,然后……”
“打住打住,”老诀打断了罗涵的话,问,“你确定你是想办殡仪馆,而不是想开结婚礼堂吗?”
罗涵这才意识到自己想象中的殡仪馆听起来特别像结婚礼堂。
“管他呢,我乐意,”罗涵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到时候再说。”
老诀乐了,也点了点头,他看着罗涵仍然沉浸在幻想里的神情,觉得这件事说不定能成。
这位抱着狙击枪的年轻人,大概是希望人们对于死亡,能够少一点遗憾吧——虽然罗涵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
老诀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要去修车,可以和罗涵一起,把这家殡仪馆开起来。
想着想着,老诀的电脑上收到了一份文件,是用西格玛水晶做的新装备,新的钢刃和机械甲都还在实验中,第一批武器的数据已经出来了。
老诀确定了几个关键的实验数据没有出错后,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新装备的报告,确认无误之后在电脑上签了字。
这大概是他在防卫军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
明天……
老诀看了看窗外的雨,只希望明天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