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川在前厅的隔间里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抓起手机一看,将将过了六点。
他起身抹了把脸,顺着青石板阶走到“自在”外边伸懒腰。
天微微亮了,月亮还清晰地挂在天上,淡黄的极细的一芽,挂着云,挂着风,挂着流逝的时间。
余川嗅着空气中的水气,想起当年他就是看着这弯月,就忽然决定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盖一间房子,名字也是当场就从脑子里跳出来,没有其它可能。
比他更冲动的是邱明扬,那个从初中开始就铁了十几年的傻白甜发小。
说起来两人也算是世交。余国勋在余川刚上小学时退伍,一开始开的是民宿,后面建立了第一个沙漠酒店,这期间邱爸爸都是他最主要的供应商,也是最有默契的合作伙伴。余川和邱明扬是在两边大人的一场饭局上认识,才知道原来还有着同校同学这么一层关系。
余川从小跟着父母开民宿,许多事都得搭把手,久而久之,生活中的大小事就鲜有能难到他的,在邱明扬看来,余川就是个十项全能。
他个子随了余国勋,高大直挺,运动神经也发达,打街头篮球时经常带着邱明扬把别的队干得怀疑人生,几次过后,邱明扬就跟在后面“川哥、川哥”地狗腿着。
余川准备建“自在”的时候,邱明扬正被他爸整天“不务正业”的念叨烦到不行,赶紧抱了余川的大腿,做了一回小股东。
他川哥的大腿果然又粗又紧实,邱爸爸一听说儿子跟着余川建民宿,家里气氛立马和谐了不少,一派父慈子孝和气融融。
当然如果光投钱,余川也不会让他入股。说实话这个地方的民宿是否能赚钱他心里都没数,当地政府承诺的配套资源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兑现,要是水电煤下水等这些基础设施不能到位的话,这项目就得扑街。
要说邱明扬不务正业倒也不冤,自打他在国内混了个研究生文凭后,一年多时间就没干过一件正经工作,打着和同学谈项目的名义到处游山玩水,女朋友换了半打,也没一个带回家的。他妈倒是不急,意思是他家也不缺他的这点钱,年轻人多玩两年也没什么。可他爸说了,这是钱的问题吗?这是人生态度的问题,得改!
这几年邱明扬正事儿没干几件,但朋友却不少。余川于是让邱明扬把他那些资源都调动起来,软硬兼施地让这边的政府把承诺的都落实了,这才算他真正入了股。
“自在”正式开始试营业的那一天,余川让邱明扬给员工说两句,他回想起这大半年的不容易,抿着嘴,热泪盈眶了半晌说不上话来。
可当时有多感动,后来就有多不在乎。开店这一年多,介绍的朋友一波接一波地来,但邱明扬自己愣是一次也没来过。
要不是因为晁南沨,余川还不知道啥时候能看到邱明扬。
可要不是因为邱明扬,余川说不定也不会认识晁南沨。
所以到底谁是纽带,谁是羁绊,谁也说不清楚。
余川撸了一把颈后的头发,太久没剪了,不知不觉已经这个长度了。
是时候剪头发了,余川心想。
晁南沨订的是下午的飞机,但这边过去得三四个小时,所以他一早就得起。闹钟响的时候,他还做着梦,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三个月没听过闹钟响了,一时间意识都回不了笼,盯着天花板上红色的消防喷头,许久才想起来今夕何夕。
天还未大亮,“自在”的早餐是固定每天8点半开始,这会儿还太早。晁南沨在边收拾东西边琢磨今天能吃点啥的时候,余川敲门给他送了一碗面。
细细的龙须面码得齐整,上面盖着猪油炒过的菠菜苗和单面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再撒上碎葱花和两圈小米椒,香气四溢。
往后好几年,晁南沨再也没吃过这么温暖的食物。
等他吃完,余川已经把那辆大吉普开到门口等着了,黄老板看到晁南沨出来,小跑到他脚边蹭他的裤腿。
夏珍站在车旁正和余川说着些什么,看到晁南沨走过来,冲他抱歉的一笑,“名扬昨晚半夜才睡,刚叫了三次都没叫起来”。
晁南沨和黄老板腻歪了一阵,起身冲她笑了笑说:“没事,反正回成都了随时都能碰。”他那个便宜表哥,从小就情感充沛,这估计是白天受了点刺激,晚上自个儿消化去了。
夏珍点点头,“他刚也让我和你说,过两天他回成都再约了耍。”她看向余川,“川哥要是空了也来呗。”
余川勾了下嘴角,没说话。他已经许多年没去成都了,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已经算不上家,念想虽然也有,但可能不开心的回忆更多,于是有意无意地都避着走。
他帮晁南沨把箱子塞到后备箱,跨上驾座,用眼神询问晁南沨:走吗?
晁南沨和夏珍道了别,看了眼余川,爬到了副驾座。
上一次他坐这辆车,是和另一个住客一起被接回来的时候。当时余川从他手里接过行李时说了句“这位帅哥好像在哪儿见过”,晁南沨立马坐到了后座,不想和他演《红楼梦》。
可在“自在”住久了,就发现余川其实是个很让人感到踏实的人,会修东西,做饭好吃,方向感和时间感都极好,晁南沨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他照顾得很好。
晁南沨每天都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看书,看云,或者看余川在小池塘边整理那些莲花莲叶,也会顺手抄一个小工具去弄花圃里的那些花,然后温柔地把前来捣乱的黄老板推到一边。
那个背影就很让人心安。
有时候太阳晃得晁南沨晕晕的,他闭着眼捏捏眉心,过一会儿余川就会给他送碗绿豆汤或者一盆西瓜;下雨的时候,余川会给他支起个小炉子,里面燃着块碳,上面温着一壶茶。
起风的日子,余川会和晁南沨一起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夏天的凉风是人间享受,余川即使什么也没说地往晁南沨身边一坐,晁南沨也能懂。
风停了,余川起身去收那片小竹林,晁南沨就在旁边给他递个扫帚簸箕什么的。
两个人的默契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
这次余川看着他的样子,晁南沨能明白余川是默认他会坐在副驾座的。
果然等他坐稳之后,虽然余川什么也没说地发动了车,但晁南沨能感觉出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
余川看着把脸转向前方,装作不经意地说了句“安全带”。
今天晁南沨穿的是刚来那天的那一身,他大概是吃完面后又洗了脸,下巴下面的领口还有未干的水渍,笑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刚运动完的大学生。
余川稳稳地把车子开出去,他看右方的倒车镜时总能多看晁南沨一眼,晨光从右前方的车窗透进来,落在他不怒不喜的眉眼和挺直沉默的鼻梁上。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余川已经单身许多年了,高中的时候曾和家教小哥哥有过短暂的交往,但后来小哥哥在他这儿攒够了读研的钱就离开了。再后来他帮他爸打理刚建好的酒店,又去了国外读书,忙忙碌碌的,就再也没有交过朋友。
从很小开始,余川就很独立。刚到国外的那一年冬天,从未在北方过过冬的余川□□燥的天气刺激得流了半个月的鼻血,期间还一度高烧到四十度,他也只是捂着鼻子到诊所开了退烧药顺便止了血,回来谁也没告诉,甚至他都没觉得是件事。
他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遇到了晁南沨也很好,如今送他离开,似乎也没那么差。
车子一颠一颠的,开到加油站时,晁南沨头靠在车窗上,一只大拇指扣在胸前的安全带里面,已经睡着了。
到机场的时候,晁南沨似乎还没醒。余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手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喊他:“醒醒,到了。”
晁南沨皱了皱眉,喉咙里发出不耐烦的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余川在旁边笑着说:“不想醒就别醒了,我再拉回去得了。”
晁南沨眼睛仍是闭着,不睁开,声音里带着没醒透的慵懒和无奈,“回哪儿啊?回不去了。”
余川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他喉结滚动,压低了声音说:“带回去,找个面朝大海的房间,关在里面,藏起来。”
晁南沨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
许久,他睁开眼睛看向前方,叹了口气说:“那个房间太潮了,冬天要得风湿的。”
余川仍是看着他,认真地说:“那就春天再来。”
晁南沨低头,用手指在鼻子下面搓了搓,说:“要走了,川哥。”
他解开安全带,要推门的时候被余川叫住。
余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大小的木头玩偶,仔细一看是一只小猫,形态居然和黄老板有6、7分相似。
“明天你生日,川哥送你的生日礼物,”余川把小猫递给晁南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还以为能在自在给你过生日的,时间没算好,收尾草率了点,你别嫌弃。”
晁南沨捏着小猫,上面还带着余川的体温,木头和衣物洗净的味道混在一起,竟有种安心的温暖。
他摩挲着猫脸,才发现连耳朵在内,每个大关节都是活动的,一组合能摆出许多姿势来。
霎那间,在“自在”的三个月的光阴,那些虚度的却无比美好的点点滴滴,像被风吹碎的定格阳光般,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晁南沨心里翻江倒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川哥……”
只开了个头,他便说不下去了。
余川笑了笑,抬起手很轻地在晁南沨后脑勺上推了下:“别有压力,没让你承诺什么。来或者不来,都不至于断了联系。这个小玩意,就当是留给你当个念想,希望你在自在的这段时间是开心自在的。”
晁南沨点了点头,几次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直到要过安检了,他终于能看着余川,笑着说:“谢谢川哥,这几个月,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
他抬起一只手飞快地抱了余川一下,在余川反应过来之前就松开,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去。
余川颈后的碎发扫过他的手背,让他痒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