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是我第一次见到田小君的日子,我想我到死的那天都没有办法忘记我和她初见的那一面。
我的父亲方万平是曲水村里最有名的猎人,他和千万个父亲一样,严肃、古板、认真、负责,同时很爱他的家人。从小他就教我我们一句话:“我和你母亲养大你们,不求你们有多出息给我们挣面子,只希望你们做个有用的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对得起天地神灵,对得起祖宗,以及对得起自己,那就够了。”
做个有用的人。这句话一直伴随着我长大。
小时候,我和哥哥跟随父亲去打猎,不管是多难爬的树,多蹊跷的山,多湍急的河流,父亲都要我们跟着他学习各种打猎技巧,说男孩子一定要学会一门能吃上饭的技巧,这样才不会令自己饿肚子,也不至于让日后的老婆饿肚子。
虽然我很愿意和父亲在外面闯荡,也很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勇敢能干,但学习的过程却并不容易。擦伤破皮是常有的事,骨折或者韧带拉伤则更是让人难熬。有好几次我摔伤了胳膊或腿,要村里的老先生帮忙按摩敷药时,我都疼得满脸通红,满眼是泪,可是我父亲却硬是不让我哭出来,让我赶紧擦干净泪水,不许叫外人(老先生)看到我软弱的一面。
从此,我便又记住了父亲的另一项规则:男子汉不能哭。
幸运的是,每当我受苦受难时,虽然得不到父亲的安慰,却总能得到另一个人的关怀,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杨文慧是位很温柔体贴的女子,每次我和哥哥受伤,她都会比我们本人还要难过。当我们躺在床上,疼得无法活动自如时,她总会背着父亲,偷偷给我们一勺白糖吃,还会摸着我们的额头说:“疼就哭出来,别硬撑,娘在这,你爹不敢凶你们。”
“可是娘,爹说过不让我们哭,哭了的话他会罚我们。”我和哥哥总这样说道。
“别听你爹的,怎么我们女孩哭得,你们男孩就哭不得,泪水又不是什么矜贵玩意,爱哭就哭,爱笑就笑,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听见我娘这样的话,无论心里多委屈,伤口有多疼痛,也没有任何流泪的必要了,因为她的温暖已经治愈了我们。可惜她这样好的人,却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走了。还记得她走的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大男人都围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却永远无法应答。
以前娘常说我爹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在外人前总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私底下很爱她,小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那天晚上,看到父亲脸上行行清泪,在烛油灯的光辉下映照得清晰可见,像是被熊掌划伤脸庞后留下的伤痕。母亲断气之后,他握着她的手,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抛开之前他所谓的“男子汉约束”,在我和哥哥面前第一次留下这么多热泪,久久缓不过神来。
自我娘走后,父亲的性情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的他像一匹孤狼,有点不近人情。可是自从遭受妻子离世的打击之后,他像是从母亲的灵魂里借了点亲和,和我们也亲近了许多。只是他这样的改变没多久之后,我的哥哥也在战场上牺牲了,接二连三的打击逐步击碎了他,从那以后,他就很少上山打猎,也不太让我去深山老林里,时常劝道:“我们爷俩以后就相依为命了,还是珍惜点自己的性命,和其他村民一样,干点农活好了。”
可是我怎么甘心一辈子只干农活呢?母亲就是因为我们凑不够医药费而离去的,哥哥也是看中了丰厚的酬劳才去当兵的,如若我还窝在村子里当个普通的农民,那我,我们家,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我要去上海闯荡这件事,爹一开始是不乐意的,虽然我理解他心中的担忧,不希望自己唯一一个至亲去到这么远的地方。但我的态度却十分坚定,因为不管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还是为了他,我也要出去闯一闯。
然而我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当我下了火车,呼吸着上海第一口新鲜空气,满怀壮志地对自己说着“方青山,你一定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的时候,我马上就遇到了这一生最爱的女孩。
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后来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无可奈何地发出这样的感叹。当然,我从未后悔遇到她,可以说,不管重来多少遍,我都很庆幸在那天遇到她,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和几个小混混吵架,我记得她嗓门虽然不大,但是声音却很有穿透力,我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出她声音中的坚定,当然也有几分紧张。
当我看到那领头的混混要打她时,我有点愤怒地冲了过去,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欺负女孩,这叫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无法容忍吧?我越想越气,直接用力把他的手指掰弯了几节,好让他长长记性。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几个混混只是些纸老虎,老家的母鸡都比他们有实力。但他们被我吓跑之后,我才终于有机会回过头来看这位“英勇”的姑娘是谁,令我意外的是,她的长相和她的性格不太符合。
一张鹅蛋脸,一双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微翘的嘴巴,两条小辫子落在肩上,洁白的衬衣和蓝色百褶裙,活脱脱一副温柔娴静女学生的模样,居然有胆量一人和几个男孩对峙?当时我觉得她特别与众不同,和我们村里其他姑娘很不一样,虽然当时我还不懂那种异样的情绪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很想关注她,了解她。
紧接着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小红的其中一个好朋友,就是她口中常念叨的“田小君”,原来她的名字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了,也就是说,在很早前,我们就已经结下了缘分,只是我一直懵然不知,想到这里,我还有点懊悔,如果我们能早点认识,那就更好不过了。
和她刚认识不久,想着我们之间有小红这层关系,我作为小红的表哥,而她作为小红的好朋友,我认为我们展开一场温馨的对话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空炸来了。
这该死的空炸严重破坏了我们第一次邂逅,以及给我们的生命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我对敌人深恶痛绝。然而不知是福还是祸,过后因为她要回家一趟,我主动请缨和她一起同行,因此为自己筹谋了更多和她相处的时间。然而开心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我进了她家,连松软的沙发都没机会坐一坐,厨房里的热茶也没来得及浅尝一口,敌人又来了,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一句:我对敌人深恶痛绝。
但不得不说,虽然灾难让我们变得危险,但也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我实在没想到,我们才第一天相遇,就有了一起躲进衣柜里的机会。在衣柜里的我和她离得很近,近得我能听见她紧张的心跳声,也能听见自己的。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靠得那样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因为屋里的敌人四处游荡而紧张,还是因为她的长发飘到我肩膀而失措。
在黑暗里,我留意到她捂着自己的嘴巴,避免自己发出一点声响,看到她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白兔,我当时多想开口安慰道:“别怕,我在你身边,要是敌人杀来了,要死也是我先挡在你身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想一直保护她的想法。
再后来,我们一路上逃亡,休息,逃亡,这样风尘仆仆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好几个月,虽然这段日子艰辛无比,但因为有她在身边,再苦再累也有一点甜。而让我庆幸的是,当我越了解她,我就越欣赏她,欣赏她能为好友出头的勇气,欣赏她时刻体谅别人辛苦的用心,欣赏她在绝境中也咬紧牙关的毅力。
但是如果问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心意,那还得是仙女庙那次。
那天夜晚,我和李荣刚给驿马乡扑完大火,马上就听到了敌人冲上仙女庙屠杀村民的噩耗。只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心急如焚,只感觉自己每根发丝都竖立起来,顾不得了解仙女庙的具体情况,我和其他其他年轻小伙子立即抄着长刀直往庙上跑去。在赶往仙女庙的途中,我不停对如意娘娘祈祷:“千万不要让她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当我进到庙内,看到满地血迹斑斑,我只觉得眼睛再也看不到颜色,只剩黑白。这一幕立即让我回想起母亲离世的那一晚,如果田小君死在这里,我应该哭得比我父亲还要狼狈几分。幸好如意娘娘垂怜,我并没有在庙里看到她的尸体,听其他幸存的村民说,他们有可能躲进附近的山洞里,让我去那里找找看,或许能发现她。
当我凭借着自小和父亲上山的经验,摸着黑,扶着一棵又一棵的大树,终于在那天凌晨,在山洞里看到熟睡的她时,我心中才有这样一句话:“上天待我不薄,上天还是眷念我的,我们这一路辛苦走来,才不会让我和我喜欢的女孩葬身于此。”
再后来,我成功把她带回了家,将她介绍给我的亲朋好友认识,希望村里的人能像对我一样对她好。看着她慢慢熟悉我们村庄的生活,和我们其他人打成一片,再看她在我的训练下一天一天进步,她似乎真的如我所说,成为我们村子里枪法最好的姑娘了。
看着我们的日子逐渐变好,我们要打胜仗的好消息也渐渐传遍各地,我开始期待这几年来都不敢期待的未来:我和她美好的未来。我们会在战后结婚,过着话本里那些羡煞旁人的生活:她读书我干活,我累了她会给我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她累了我会将她抱在怀里,揉揉她的眉间,春天时我们一起到田间抓蝴蝶;夏天我们在河流里游泳;秋天来了一起在枫树林里骑单车;冬天我们和小孩一起围在火坑旁吃甜番薯和栗子。
我们的未来,该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令人向往啊······可是我等不到了,我躺在冰冷的地板,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温度正在流失,回想起我们过去的一切,畅想着我们到不了的未来,我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我心中最牵挂的人无非两个,一个是我爹,一个是小君。
我爹,坚强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曲水村谁不知道他是个威风凛凛的老枪手,这样一个受人敬仰的人却要一次次送走至亲,老天爷对他可真残忍。本来想着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和他喝酒、打猎,现在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这,我愧疚难当。
至于小君···想到她知道我即将离开人世,我心底的疼痛比我中枪的伤口还要疼上几分,再想到她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无法再参与,我更是心碎。当她看到我的尸体时,她会流多少眼泪呢?真不想看到她流泪,她还是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想到这,我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中也掉了好几滴眼泪。
趁着自己还有意识,我怕她赶不及来见我最后一面,想着留些话给她,于是,我用右手沾了沾自己的血迹,在身边的砖墙上,学着她曾经教我的那样,规规整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小君”
该跟她说点什么话呢,明明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如今,我能留下的应该只有一句:我喜欢你,好好照顾自己。
不知是不是天公怜悯,我还没来得及写下这句话,她就来了。真好,我还能趁着最后的余光和她见上一面,临别前死在她怀里,也不算太糟糕。
如我意料的那般,她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扶着我的头,握着我的手,身子在不停颤抖,哭得整张脸都花了。我方握住她的手,努力感受她的温度,多想和她说一句:“别哭···”,可惜我好像没有太多力气了,我拼命睁着我的眼睛,好好记住她的脸;我拼命呼吸多一口空气,再多一口,这样我就能多留在这个世界多一秒,可是我好痛,每一口吸气都让我疼痛无比,最后只能作罢,用仅存的意识和瞬间看向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看到她满是泪水的双眼,我又想到了我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的她,还是个逞强的小姑娘呢,这些年过去,她如今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再过些年,她应该就会嫁给哪个男子,成为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再过些年,她就会成为一个像我母亲那样体贴细心的好妈妈,再过些年,她会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其实我并不是个贪心的人,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出现在她更多的记忆里,但在弥留之际,除了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之外,我其实还希望她另一件事:请不要忘记我。
视线已经变得朦胧,耳边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自己的每分每寸像冰块一样变得坚硬凝固,我好像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号角,另一轮夕阳的召唤,没有时间了,我没有可以停留在这里的时间,我深深凝望着那算无法遗忘的眼睛,在我闭眼之前,我在心里和她说道:
“你永远都不会觉得孤单的,虽然我的肉身即将陨灭,但我的灵魂永远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