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下相爱 第41章 珍重

打胜仗的战士回来了。

自曲水村得知战争胜利的好消息后，全村上下喜气洋洋，村民们给曲水村来了个大扫除，说要一除霉气，张灯结彩；小孩们则和土狗满山遍地地跑，祝贺他们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乐而不再担心枪声和炮弹。大伙们搞了个庆贺宴，把藏好的猪崽一下子杀了三只来庆贺，村委还把几个月前酿好的米酒分给全村人喝，大家都因自己能从这艰苦决绝的八年活下来而感到兴奋无比。

这天，村里那个叫方国华的小伙子回村了，作为村里其中一名参军的英雄，回村的他得到所有村民的夹道欢迎。而在一众村民里，最激动的莫过于那个和他早有婚约的姑娘芳芳。

当芳芳看见方国华回村的时候，震惊得整个人都说不上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跑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方国华一瘸一瘸地向她走来，牵着她的手，她才知道笑中带泪地回应他一句：“你终于回来了！”

眼见苦难中的眷侣终于修成正果，围在他们身旁的村民们比他们本人都还激动，一边唱着山歌一边拍着手掌，大声筹划着他们婚礼和预定他们的婚期。

我站在高高的地上，看着身下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他们都在说一些恭贺的话、祝福的话，什么“苦尽甘来”，什么“终成眷侣”，什么“恩爱绵长”，一时之间，我就出了神，脑海里什么都想不起，像个幼儿园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朋友都拿到了糖果，而自己却只能罚站，只能呆呆地看着和听着。

直到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肩膀，我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小红。此时，她满眼都是心疼地看着我，像是看穿了自己的破碎和落寞。

“小君，你还好吧？”

“我没事，都过去六个月了，早没事了。”

感受到对方的温柔，我低头报以一个浅笑，随后却不敢再看向她的眼睛，等回过头来看向那对爱侣，发现他们正手牵着手走向远方的田间小路。

他们是去干什么呢？一起摘果子，一起爬向高高的山顶，一起奔跑在稻花里，一起躺在草地里看星星，还是一起看高空中成双成对的小鸟？我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一不小心就让大雾迷了眼睛。直到看热闹的人们都退去，我还是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地上，不是不替那对爱侣高兴，也不是不欣慰他们能修成正果，我只是嫉妒，深深地嫉妒，无可厚非地嫉妒。

看着恩爱的他们，我多想对他们一边甜甜地笑，一边道声“恭喜”，但到头来，我还是没有这样的力气和勇气做到。我不禁感叹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历经千帆仍能相守相爱的对对恋人，只是我们不属于其中一对而已。

那天下午，我心情不好，不管走到哪都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再加上准备到中秋了，每逢到这种热闹的节日，我便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于是，傍晚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方青山的坟前，想和他说说话。但我没想到，当我经过一些同样死在战争中的青年的坟时，发现坟前放了一些花和水果，我走过去一看，发现还有鲜花上还有些水渍，水果也是刚摘好清洗干净的，闻着还很香甜。这才知道，原来今日触目伤怀的，不仅我一个。

战争胜利后三个月，一直视我为亲女儿看待的方叔让我回家看看，别在曲水村里蹉跎了一生。我一开始想拒绝他，毕竟我也当他是我的父亲，除他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但他的那句“你不是一直想当医生吗？”让我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用我剩下的积蓄和他给我的一袋银子回上海继续读书。

临别前，我记得方叔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再放不下，也要学会放下，你是青山的希望，不要让这八年，困住你的一生。”

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地听话点头，但当我看到他像父亲一样充满慈爱的双眼时，原本打算上扬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弯了下去，无数张黑白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他们与我道别的话语还在我耳边不断回响，那种酸楚和委屈从我的眼睛迸发出来，变成无奈的眼珠流过我还在勉强苦笑的脸。

他看到我这个有话说不出的样子，心疼极了，忍不住说了句“傻丫头！”，然后就过来用力抱住我。

而当我感受到他那种大地般包容的拥抱时，落寞像青苔长满我的全身，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流了两行泪。

他这次没说任何话，只是轻轻拍拍我的背，我知道，他也和我同样的难过，他的眼睛也布满和我一样的冤枉和委屈，在此时此刻，我们都是说不出任何话的人，只能在沉默中互相安慰。

我没有告诉他，这八年，颠沛流离的八年，风雨兼程的八年，生离死别的八年，即使我不想被它困住，其实也早已被它困住。没有人能完整地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战争掠夺了他们的生命，也窃取了我的灵魂。

后来，我没有辜负方叔，方阿姨和其他村民对我的期望，在大时代变迁之际，就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外科女医生，留在上海任职。我曾经无数次想接方叔来上海生活，但都被他拒绝，说他和曲水村有浓厚的感情，无法割舍。但当我说要回曲水村陪他时，却被他义正严辞地拒绝，只叫我在上海再好好找个男生作伴，度过余生。

再后来，我结婚了，生有一儿一女，当我孩子们长到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我收到了方叔身体不适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推迟了医院所有的工作，连夜买火车票和船票赶往曲水村送他最后一程。送走方叔后，我跪在方青山的坟前，许久没有流过眼泪的我还是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墓旁的小树上站了一只白色的小鸟，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对着我吱吱呀呀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我都听不懂。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只小鸟，穿过一片又一片的青山。

我们相爱的时候，这个时代似乎并不答应这份爱的可许性；等时代允许后，我们已天各一方。思前想后，人这一生似乎再怎么重来也不能尽如所愿，怎么样都没有办法。

再过了很久很久，我眼睛一睁，时间居然已经飞逝了七十年，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天空也还是那片天空，可是我从寂寞的姑娘变成了年迈的老太婆。我的孙子孙女们围在我身旁，听着我讲的故事，闻着我手里的稻花干香，他们都在问我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我看着天空飞过的一只又一只鸟儿，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变成其中一只，对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

如今，只能靠你们，来帮我们完成这个和平美好的心愿。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