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耳尖的田小君准确听到了枪支撞到树枝上的声音,如同自己心脏堕入汪洋大海那样大声,一股从灵魂深处勾起的恐惧被彻底激起,她已无法思考自己有没有听错,只知道跑回庙里,本能地大喊:“敌人来了,敌人来了,大家快跑!”
她这一声的震慑力比叫火灾更甚,庙里的人一听,坐在地上的立即跳了起来;躺在地上的立即像毛毛虫一样扑腾扑腾地挣扎站起来;而本来就站着的更是慌不择路,离庙门口更近的则手忙脚乱的想关上庙门,而离庙后门更近的则连身边的被褥全都丢弃,那阵势,看上去像是被几十条野狗在身后追着跑似的,直往外狂奔一路逃离。
幸运的是,原本就在仙女像后的田小君和沈叔叔离后门比较近,大概只有几十步的距离,还没看到敌人的身影,沈叔叔就连忙拉起她的手,和其他村民一样往后门冲。但不幸的是,由于仙女庙本身不是一座大庙,后方木门的宽度只能容纳两个较瘦的人进出,这无疑增加了村民逃亡的难度,有不少个子小又跑得慢的被后面长得高、力气大的人不客气地推倒在地,短短半分钟内,后门出口处就造成了较为严重的堵塞,沈叔叔和田小君被前面几个年迈的妇人挡着,导致根本跑不起来,只能心急如焚地在她们身后跟着快速走。
而其他几位身形矫健的中年男子,眼看后门走不了,有不少选择直接用身体撞向窗户,试图破窗而逃。但这法子显然对抱着婴儿的田小君,以及患有手脚风湿病的沈叔叔不适用,于是他们两人只能老老实实堵在后门的人群中。就在这时,田小君身后有几位大概五十岁的老伯,平日里应该干不少农活,一身的腱子肉,他们大抵是看不惯前面几位老妇人慢悠悠的动作,于是嘴上一边说道“跑那么慢就活该你被杀死”,一边撞着前面的人把那几位老妇人从后门里推了出去。
“哎呀!”
几位被推倒在地的老妇人趴在地上痛得叫唤了好几声,但也来不及作反应,就连忙颤抖着身子起来,赶紧迈着艰难的步伐跑向外面的树林里去。至于沈叔叔,由于被那几位老伯误撞,一个不留神,额头就磕到了门边上,整个人被惯性摔在了门槛上,同时额头上的伤口鲜血直流,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在这迫在眉睫的瞬间,他也顾不得疼痛,只能连忙推着田小君,先把她和怀中的安儿送出门去。
就当田小君终于从后门里挤出来时,她一回头就看见相距六十米的前门,有一队穿着浅绿色衣服、手拿刺刀,凶神恶煞的士兵大步闯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敌人的样貌,血液像突然停止了流动,在被恐惧笼罩下的她,连忙跑向沈叔叔伸出手想把他从门槛上拽起来。
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如注,沈叔叔几乎半张脸都被红血流满,他本想握住田小君伸来的手,但眼睛一低,他瞄见了田小君怀里的安儿,像不用思考似的,他就改变了主意,立即对田小君用力挥了挥手,拼尽全力喊道:“小君,带着安儿快跑,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起!”
听见他的要求,田小君愣了一秒不知该怎么做,因为庙里的敌人已经用刺刀刺向向无辜的村民,而沈叔叔头顶上有源源不断从庙里跑出来的人,与此同时,怀里的安儿又大哭不止。更糟糕的是,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她最信赖的方青山也不知道是否安全。沈叔叔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于是立即向她吼道:“别愣在原地,快跑,跑得越快越好!”
听到了这歇斯底里的吼声,田小君如松开缰绳的马,立即抱紧安儿,扭头就跟着其他村民跑向树林里。冬天的夜里,风如冰刀割着田小君的脸,四周的树枝更是如鞭条一路抽打着她的小腿、大腿、腰部和双臂,但她已顾不得这么多,身后的尖叫声、哭喊声、以及刺刀刺破□□的撕裂声迫使她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容不得她回头,也容不得她放慢脚步。
“我不能死,安儿也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她一边跑,一边坚定地这么想着。
渐渐的,风声似乎比刚才要小,那些如银针般刺入神经的声音也弱到几乎听不见了,田小君才敢回头张望两下,但由于天太黑,她除了能看到山顶一丝微弱的火光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田小君不知道自己在山脚何处,她不识路,也不认识驿马乡的村民,只能跟着其他存活下来的村民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躲了起来。
庆幸的是,这个山洞坐落在较为陡峭的坡上,外面还有一大片爬山虎遮挡,如果山洞里的人既不点火,也不讲话,就这样一直保持安静的话,几乎没人能发现他们。田小君气喘吁吁地为自己找了一个比较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靠着石墙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发现他们都是和自己一样手无寸铁的村民,并不像土匪后,才放心下来低头照看安儿的情况。
但当她看见安儿闭着眼睛的时候,刚刚平静的心又立刻悬了起来:安儿没事吧,没吓坏吧?田小君吓得连忙用手指放在安儿的鼻孔处,察觉到她还有呼吸,才终于彻底放心下来,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安儿的脸,闻着她身上那股独有的婴儿香,像是奶味夹杂着玉米糊的香味,她心里暖和了不少。她自顾自地安慰道:“还好,还好,安儿只是睡着了,我们又逃过一劫了。”
只是,沈叔叔他······
一想起还留在仙女庙里的沈叔叔,田小君就愧疚难当,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种幸运的可能性:比如沈叔叔也和自己一样逃了出来,敌人看见他满脸是血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没有杀害他等等,但同时也有许多她不忍细想的可能,比如安儿在短短几天内就接连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至亲,和自己一样做了孤儿······
坐在阴风阵阵的山洞里,田小君除了听到旁边人的呼吸声、洞外树叶沙沙的摩擦声,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这时,坐在她旁边,一个披着黑色头巾的老妇人像是看出了她的恐惧,留意到她孤身一人,忍不住问道:“小姑娘,怎么只剩你一个,你身边那两个小伙子呢?”
听到旁人问起方青山和李荣,田小君特别自豪说道:“他们去救火了,下山去了,所以没和我在一起。”
“下山去了?”想起刚才死里逃生的惨状,老妪咳了几声,毫不避讳地说道:“他们该不会是看见敌人上山了,趁乱跑了吧,就留你一个人在这了。”
听到老妪这不怀好意的猜测,田小君的胸膛像是有烈火燃起,她立即反驳道:“不会的,他们绝不会丢下我不管!”
感觉到田小君的怒意,老妪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蔑视地看了她一眼,啧着嘴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你别生气嘛!再说,逃命是人之常情,就算他们真跑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们驿马乡有的是年轻的小伙子,到时候你就留在这,这个好人家···”
还没等她讲完,田小君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老婆婆,我的朋友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小辈,他本可以不帮你们去救火,但他还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去了,如果你再诋毁他,我就对你不客气!而且,他绝对会来找我的,不行你就等着吧!”
她一刻都不想在她身边呆,说完这句话,就像嫌弃下水道的污垢那般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往别处坐。
老妪见这丫头脾气倔强,再说下去也自讨没趣,只好闭嘴,和身边的乡里开始唠嗑起来。
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山洞里的村民听不到外面有太多的动静,但又不敢擅自离开山洞,于是大多数都选择席地而睡,一时间,山洞里躲藏的六十多人睡了一大半,只剩下像田小君这样恐慌不安的人还睁大着眼睛四处紧盯着周围的情况,不敢合眼。突然间,田小君听到洞外有动物的脚步声,她不得不挺直腰背,从自己附近抓了一把碎石子,从地上半蹲了起来,作出随时逃跑的姿势。片刻后,她定睛一看,洞外果然有一双发着光的眼睛在盯着洞内,庆幸的是,从那个黑影看来,这应该是只狗而不是狼。
田小君看着这只流浪狗大胆地迈入山洞,左嗅嗅右闻闻,倒不像是会攻击人,反而应该是找吃的,她才又重新靠着石壁坐了下来,但双眼还是不敢放松,一直盯着流浪狗的身影移动。但不知怎么的,当流浪狗经过自己前面,距离自己只有五米距离时,它像是闻到了什么香味,并不打算离开,反而在田小君面前歪着脑袋站着,发光的眼睛也盯着自己这个方向。
不知道它看着自己是想扑咬自己,还是从自己身上闻到食物的香味,田小君本能地在地上抓起一颗较大的石头,随时准备着向流浪狗扔过去。很快的,田小君观察着它的眼神,才发现原来它不是盯着自己,而是盯着自己怀中的安儿。一刹那,她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毫不犹豫地用那颗大石头对着它的头扔过去,扔了一颗还不够,她又快速地抓起其他小石子,一颗接一颗地不是打到它的鼻子就是它的腰背,与此同时,她还凶恶地咒骂道:“你就只知道欺负自己人!明明外面有那么多的坏人,你不去把他们咬死,就只盯着我们这些好人!你说你有什么用,看我不揍你!”
流浪狗显然对田小君突如其来的攻击感到意外,只见它被石头砸中了好几下,痛苦地嗷呜了两声,便连忙迈起四只狗爪嘀嘀嗒嗒地向山洞外跑去。眼见威胁离去,田小君才放下举好的手臂,并把手上的石头放回地上,又重新坐回原位,发现怀中的安儿并没有被刚刚的插曲所惊醒,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忙活完一场,田小君的上下眼皮像是被胶水粘成一团,止不住地犯困,环顾四周,发现身边的村民基本已熟睡,顾不得什么敌人,也顾不得凶兽,她也终于忍不住靠在石壁上休息,如掉落深渊的小石头,彻底昏睡过去。
在梦里,她站在一条长河的一边,对岸站着自己的父亲、抱着弟弟的母亲、沈姨和沈叔叔,他们似乎在叮嘱着什么,田小君本想走近些听听他们要对自己说什么,但问题还没问出口,她便听到身后传来恶狠狠的喊叫声,她连忙回头,发现自己身后有大概十来位男人,举着刺刀向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她听不懂的话。她害怕得不得了,连忙拔腿就跑,大概跑了百来米,耳边就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小君,小君?别害怕,我回来了!”
是方青山的声音,他来找我了!
田小君惊喜地睁开眼睛,面前浮现的果然是他的脸,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他满脸是烟灰,身上也是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大狗狗。抱了一晚上的安儿,她两只手臂像流失了所有血液那么麻木酸痛,但此时此刻她顾不得那么多,本能地抓住方青山的手,双眼泛红地问道:“青山,你回来了,吓死我了。”
方青山顺手接过她怀中的安儿,又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长叹一声:“还好找到你,不然真的吓死我了。”
然而,田小君像是没听到他说这句话,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亲人、好友和唯一的依靠,她抓着方青山的手不肯放,眼圈的红晕直接蔓延至鼻头,心中的委屈在他的陪伴下倾盆而出,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破烂不堪的布鞋,弯着腰,本来还想说几句话,但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声的呜咽变成了放肆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流泪。
在她靠着方青山的肩膀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时,方青山对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而最令她记住的,无非还是那句:“没事,都过去了,我一直都在。”
听方青山说,赶回村的救火队在忙活了两个小时后才终于把火熄灭,但这时的他们完全不知道仙女庙发生的事情,直到他们兴冲冲地赶回仙女庙,看到庙里四处躺倒一地的尸体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据他所言,那些无辜被杀的村民,有被砍断手脚的,有被砍掉头的,有被剥了衣服的,所见之处,皆是惨案;甚至连仙女庙正中央的仙女像,还有供奉在她跟前的香炉,也被摔得支离破碎。
听见他这样的描述,田小君不得不立即向他询问有没有看见沈叔叔,然而,方青山沉默不语,目光停在自己怀中的安儿好一会,才向她答道:“以后,我们得好好照顾安儿,这孩子太可怜了。”
这话响起,田小君看着山洞外渐渐升起的太阳,像被泼了一盆彻骨的冷水,再也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