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轰炸后的上海北站犹如一头垂死的猛兽,其中有一半的建筑已经倒塌,只剩另一半还吊着一口气。出乎意料的是,刚刚那么岌岌可危的售票大厅却还坚持伫立着。再次跨进去后,他们两人发现里面躺了不少人,有的还剩一口气,咿咿呀呀地喊救命;有的被砖瓦砸倒,已经完全断气;而有的更可怜,尸体上没有被硬物砸倒的痕迹,但却有许多脚印,看上去应该是被踩踏致死的。
和田小君一样回火车站寻找亲友的人不少,他们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大喊着不同的名字,那一声声凄厉的“阿娘!”,“老陈!”,“爸!”,“妹妹!”像在呼唤亡魂一样,听得人心发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向坚强的方青山也不得不红了眼。
田小君一开始直奔火车站的女厕所去,但当她发现水龙头喷着水的厕所里空无一人时,她又只能连忙赶回候车厅,学着其他人那样大声呼喊着母亲,一开始她喊着“妈!娘!”,但后来喊叫“娘”的人越来越多,她怕母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才逐渐改口大喊“杨建英!”
在这期间,方青山认为两人在同一片区域里寻找的效率太低,提出他去售票大厅里寻找,而田小君则继续留在候车厅内。
可惜的是,在寻找的半个小时内,田小君不论如何呼喊,都没能听到一句来自母亲的回应,在脚底下的一具具尸体中也没看到母亲的面容。就在她庆幸可能母亲也和自己一样逃出了火车站时,她看见方青山在远处向她招手,是他找到妈妈和弟弟了吗?田小君重燃希望,兴高采烈地向他跑去,但没跑几步才发现原来他面色凝重,像是遇到了不好的事,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慌张无措,断断续续地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拼凑在一起,大概就是“我找到他们了,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方青山将她带到售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四处散落着木椅、木桌子、碎纸片,当然还有许多砖灰和玻璃碎。
一开始,她还安慰自己没看到什么异样,直到走近了,她才发现有一个瘦弱的女人趴在地上,三分之二的身体被一个大大的铁柜压着,只有后背以上的身躯还露在外面。她的躯体上布满了黑色的沙灰,看上去应该是被炮弹袭击所致的,而她的头部流出的血迹已流出了大概一块地砖的面积。田小君的视线落入她穿的那件衣服上,那是一件碎花黄衣,在两个小时前,她才抓着这件衣服的后颈处挤进火车站。
扑通——
双腿不受控地跪在地上,田小君好似失去了痛觉,只知道向趴着的女人爬去。只要我没看到她的脸,那就不一定是我妈,她想着。可惜,当她爬到女人的正面时,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道跪在地上看着她的脸发愣。这不是我娘,这怎么能是我娘呢,我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平日里会穿着漂亮的裙子出门,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躺在脏兮兮的地上,紧闭着双眼,怎么唤都唤不醒。
田小君一边嘴角耷拉着摇杨建英的肩膀,眼睛只觉得被千根针所刺,最后实在忍不住,终于如婴儿般放声大哭:“妈,醒醒,你不能死,不要丢下我!我已经失去爸爸了,不能再失去你!”
杨建英已断气,不管她怎么哭喊,似乎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可更让人崩溃的是,在母亲身子底下,田小君发现了自己的弟弟小绒毛,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当她小心翼翼地将闭着眼的小绒毛从母亲怀里抱出来时,田小君用用颤抖的手指靠近他冰冷的小鼻子,发现他也没了呼吸。
她学妈妈平日里那样,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完全把身子蜷缩一起,手指紧紧抓紧包裹小绒毛的衣服,尽管怀中的婴儿没有了温度,但她还是希望将他捂热。刚刚半个小时里,她听着旁人找到死去的亲人的哭喊声,虽然难过但也还心存侥幸,现在看来,她只是比他们晚了一步品尝这口浓郁的悲痛。
这个世界留给田小君悲伤的时间不多,不过才过了五分钟,众人又听到了远处飞来的战机声。满脸是泪的田小君从破碎的玻璃窗外看着那才如蚊子般大小的战机,睁大眼睛瞪着它们,恨他们如冥界恶鬼。下一秒,她就听到方青山说道:“敌人又来了,小君,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了!”
没有时间犹豫,田小君只能被动地任由方青山抓着她的手臂向火车站外跑,但她还是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铁柜压着的母亲和她一旁睡在冰冷地面的小绒毛。
轰——
第二波空炸来袭,千万个家庭都被硬生生地拆散在这个火车站里,不留半分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