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兵身前,我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军服有些脏,但因为是迷彩的也看不太出来,脸上被揍得五颜六色,不可能是丧尸打的那就是余中简的杰作。他真的很年轻,娃娃脸带着点婴儿肥,看起来就像是个参加军训的大一新生。
我微微弯腰,轻声道:“我问几句话,你点头摇头就好,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会把你嘴里的东西拿掉,好吗?”
也许我是女性,也许是我和善的态度,使得他眼里的防备与怒火平息了一些,转而显现出一丝急躁来,点了点头。
“你有士兵证吗?”我注意到他的领章只有一道杠。
他立即撇撇下巴,朝向自己左胸的位置,很有些迫不及待。
我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个深红小本本,封皮上果然是士兵证三个字。打开一看,他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入伍时间,部队番号全都清清楚楚的记录在册,盖了钢印的一寸照片也确实是他本人无疑,左下角还有防伪标志。
拿给韩波看看,他没说什么。我也分辩不出士兵证的真假,但这个名叫张炎黄的,十八岁的少年,不过是一个刚入伍四个多月的新兵蛋子,有冒充的必要吗?于是我把士兵证又塞回他的口袋里。
“这个番号是哪里的部队?我们槐城的?”
他摇摇头。
我精神一振:“你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是有救援部队进入槐城了吗?”
他点点头,转瞬又摇了摇,眼睛里的焦急不加掩饰。
我糊涂了,又点又摇的是啥意思?我觉着这小伙子定然知道不少事情,不松开他的嘴,没法得知。
我伸手到了他的嘴边,定住:“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丧尸是你引来的吗?”
他的眉毛突然皱到了一起,成八字型,眼神也从焦急变成说不出的伤心,眨巴眨巴要哭了似的。然后他点点头,又摇了摇。
我无奈地看韩波一眼:“取了?”
韩波耸耸肩:“取吧。”
我费力拽出了张炎黄嘴里的布团,余中简塞得可真结实,一取出来,张炎黄立刻狂喷着口水咳嗽起来,咳啊咳的竟咳出了一口血来,又把我吓了一跳。
还是韩波捏着嘴看了看,说是舌头咬破了,我才松口气,还以为他有传染病呢。
待张炎黄平复下来,已经是五分钟之后了。能说话之后说的第一句就是:“快放了我,我要去救连长!”
出于天性对军人的好感,我没有强硬地拒绝他,依然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不急,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吧?昨晚那枪是不是你放的?”
他懊丧地点着头:“是我放的,到这边时我只剩几发子弹了,陈班长又没有枪,不打不行。丧尸是那些土匪引出来杀我们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人,只看见一大片空地,就想往这边跑可以甩掉它们。”
我抓住了重点:“土匪,什么土匪?”
张炎黄激动起来:“你们生活在这里会不知道吗?那帮人根本不是军人,都是假的!就是一帮土匪,他们自己拉了队伍,不知从哪搞来了武器,居然敢袭击真的军人,还把我们连长抓了去,”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连长是为了救我们才被他们拖住的,我一定要去救他啊!”
我和韩波互看一眼,似乎都明白了点什么。我跑去屋里拿了纸巾,在张炎黄脸上胡乱擦了几下,道:“你先别哭,把事情讲讲清楚,你们是哪里的部队?怎么会到槐城来?有多少人?”
张炎黄抽抽鼻子:“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们有保密条例。”
我顿时噎住了,这种问法的确好像在逼供一样,于是又摆出真诚的姿态:“我们跟坏人不是一伙的你应该能看出来吧?你把丧尸引来差点害了我一家十七口的性命,我们不也没把你怎么样吗?作为老百姓,我们相信军人是不会害人的,我们还指望着你们来救援呢,问你这些,就是想知道被救援的希望有多大。”
张炎黄真是个容易相信人又爱哭鼻子的小兵,我这没说几句,他又掉眼泪了,带着万分的愧疚:“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我们可能实施不了救援,因为……我们也是被逼进槐城的。”
听到这话,我并没有失望。早就想明白了,如果真有一支救援部队过来,又怎么会被非正规武装组织俘虏,又怎么会被丧尸撵得慌不择路呢?
“我不问你是哪里的部队,你只要告诉我,别的城市也像这里一样糟糕吗?”
“比这里还糟糕,至少我所在的驻地是这样,人差不多死光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们是一支部队出来的没错,但进入槐城的时候,只剩三个人了,连长,陈班长,和我。”
提到连长,他马上提起精神来:“我相信你们才是真的普通百姓,不是土匪,我们昨晚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人,给你们造成麻烦很抱歉,但看在我不是故意的份上,能放我走吗?我怕那帮人会对连长不利。”
我琢磨了一会儿,道:“你是怎么碰见那些人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连长?又为什么会引丧尸出来?”
张炎黄道:“从高速下来不久就碰见了那些人,起初我们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幸存者,他们说他们把槐城的幸存者都聚集了在一起,有一个小基地,可以让我们去歇脚吃点东西,因为当时太疲劳了,就跟着去了。结果看见那门口有两个拿枪的,连长说不对劲,叫我们提高警惕,结果刚一进去他们就用枪指着我们,叫我们把身上的装备都交出去。他们有一二十个人,硬拼肯定不行,我们就交了。然后把我们绑在一个小房间里,夜里连长解了绳子,打晕了两个守卫的,抢了他们的枪想逃掉的,但是过第二道门的时候就被人发现。连长堵着门跟他们直接开火,叫我和陈班长先走,他断后。后来那些土匪开着车来追,不停朝我俩射击,一直追到一个桥那里,很多丧尸不知从哪里就出来了。我们只有一杆抢来的枪,子弹也不多,丧尸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只能拼命打拼命跑,就跑到这里来了,连长……根本没能逃出来。”
张炎黄语言表达能力一般,但絮絮叨叨还是把事给说清楚了。简单地说就是三个人被劫了,英勇的连长一人单挑数十人,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手下,但手下遭遇追击战,互射过程中引出尸群,把我家给围了。真是池鱼之灾啊。
韩波若有所思:“他说的那个桥,不就是人民路立交桥?这么说那伙人并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只是无心之举。”
“是啊!原来那些丧尸之前就在地下道那里啊!”想到这点,我不禁寒毛直竖,丧尸窝离我家仅三公里的距离,那以后谁没事跑那边去斗个殴开个火,我家再次遭殃的可能性岂不是很大?这简直就是睡在狼嘴边上。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张炎黄不断哀求我:“放了我吧,我和陈班长跑散了,他也许自己去救连长了,我也必须去啊!放了我吧!”
“你怎么没想过你连长已经死了?”躲在客厅门后偷看的彬彬此时冒出头来,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说他一个人跟二十几个人火拼了,还能有命吗?”
“不会的!”张炎黄愤怒地吼叫起来,“连长是特种兵出身,军事素质全团第一,大比武多项冠军,那帮乌合之众不是他的对手!”
彬彬浇油:“人家二十杆枪,你的连长只有一杆,军事素质好有什么用,人家又不跟你玩单挑。”
张炎黄非常气愤,但是又无法反驳彬彬的话,憋了半晌憋出来一句:“就算连长牺牲了,我也要给他收尸!报仇!”
我无法感受战友情,但能看出张炎黄对连长颇为崇拜,于是瞪了彬彬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刺激这人。又拍拍张的肩膀,安慰道:“你们三个人能活着跑到槐城一定很不容易,我觉得你连长没那么容易挂。”
张炎黄软了目光,忧伤地对我说:“谢谢,不过晚了就真说不准了,请你放了我好不好?等我救了连长再回来向你家人赔罪。”
我问:“你一个人,枪又没了子弹,怎么救?”
张炎黄一愣,“我……”
“你连长给你们创造了逃跑的机会,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再去自投罗网?论人数论武器,你去就是以卵击石,除了送死没别的用处。”
张炎黄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仰脸就斩钉截铁地道:“我是军人,军人没有抛弃战友的道理,一路上连长救了我无数次,他没抛弃我,我怎么能抛弃他?如果我不去,那我不仅算不上军人,连个人都不配做了!没有枪我就用刀,能杀一个土匪我不亏,杀两个我赚了,死就死呗,我才不怕!”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少年赌气的味道,这不理智的话语把我感动得都快哭了。惋惜地看着彬彬,瞧瞧人家这十八岁的孩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单纯又执拗,热血又忠诚,假如不是末日来了,把彬彬送军营里锻炼锻炼还真不错。
周易朝我挤眉弄眼,又指地上的枪,硬是暗示着什么。我懂他的意思,不过就是想趁此时机实施余中简的计划,可是他们都不用脑子想想吗?目前已知的对方至少有二十人朝上,个个都有枪械,兵强马壮的,我们拿什么去跟人火拼?
没想到张炎黄的出现完全打乱了我的安排,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么档子事,再让我看着小兵一个人去送死我也真的做不到,他那么年轻,胡子都还没长出来。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军人,即使身处乱世之中,即使他被五花大绑着,可他头上的徽章还是让我心生敬意。
可是说好今天去水泥厂的呢?我心里犹豫得很,叹着气给张炎黄解绳子,对他道:“你死了,还谈什么向我们赔罪?我们家被丧尸围了一早上的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了,一屋子老弱妇孺差点就葬身于此了。”
张炎黄心虚地瞄瞄我肩上的枪,放小了嗓门道:“你们槐城的人都很厉害啊,人人有枪……哼,反正我现在光棍一条,什么都没有了,赔罪也只能跟你们说声对不起,要命你就拿去,不要就放我去救人,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枪打丧尸啊小哥!”我白他一眼,这小子还耍起无赖来了,“你们部队不来救援,我们也不能坐地等死啊,不自救不自保怎么办!还有,我不要你的命,你要走也可以,只是提醒你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给张炎黄松了绑,他瘫坐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不死心地道:“你们是好人,借我一点子弹行吗?”
“不行。”余中简从客厅走出来了,他没有睡觉,大概一直在听着我们的对话,此时现身张口就拒绝了张炎黄。
我忙道:“他不是假士兵,是真的。”
张炎黄有点羞怒,一拳砸向地面,盯着余中简道:“我是打不过你,可你也不要小看人,我说了赔命你们不要,那我借点子弹去杀土匪为什么不行?消灭土匪对你们也有好处啊!”
余中简冷然道:“你说你是真军人,两种枪子弹型号不同,你不懂么?”
张炎黄怔了怔,“我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九五式的子弹,那……那借我一支你们的枪嘛。”
“不借。”
我看张炎黄憋屈得紫了脸,又忙道:“小张你冷静点,枪我们自己也很少,借了你等于有去无回。”
张炎黄泄下气来,半晌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院子里的人敬了个军礼,低声道:“给老乡添麻烦了,对不起。”说罢就要往大门而去。
“慢着。”余中简唤住他,“说一句对不起就想走了?”
“那你还要怎样?”
余中简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容,“你负责带路,将功折罪吧。”
事情终于还是朝着我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一中午我连饭都没吃几口,唾沫横飞地劝说所有人要三思而后行,黑哥六人组谁的立场也不站,就眼巴巴等着我爸发话。而余中简,韩波,周易这三个顽固分子任我如何分析利弊他自岿然不动,铁了心要去找事儿。而且现在又多了一个张炎黄,弄得我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怂老娘们。
自从张炎黄弄清楚余中简的意图后,兴奋激动溢于言表,被揍成花脸猫的怨恨也消失了,被五花大绑逼着下跪的屈辱也抛开了,跟在余中简身后不断催促着快些行动,恨不得立刻带着队伍冲过去来场团战。而那边韩波周易已经开始加油磨刀装子弹地做准备了。
我心里没着没落的,只好寄希望于长辈的权威,跟我爸把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对方并没有招惹我们,也暂时没有妨碍到我们的生存大计,一切对于未来的担忧都是余中简臆想出来的,如此上门找茬实在无理。而且对方武力强大,人数众多,打起来没有胜算,别到时候物资枪炮没抢到反而造成人员伤亡,这种行为跟黑哥他们没头没脑的抢劫性质基本类似。
我爸听完脸都黑了,“哐叽”一拳头险些把茶几砸翻,声如洪钟地吼道:“哪里来的土匪,竟然敢劫持落单的军队战士!太猖狂!太不像话!这是要造反吗?小子们都给我打去,打得他们娘都不认识,让他们一个一个给我背背‘最可爱的人’!”
黑哥他们立刻附和着应了一声,我傻眼了。
余中简走到面色不佳的我身前,满脸云淡风轻,“你不用担心。”
我气急败坏:“你就会这一句话,我能不担心吗?咱能不能坐下来细细商量一下,把计划搞周全了再动手?这一大家子你都不考虑的吗?没事找事!”
余中简并没生气,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对军人是什么看法?”
我阴着脸不高兴:“跟你说正事你又扯哪儿去了?”
他不说话等我回答,我被他弄得火气不上不下,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看法?当然是尊敬爱护,国家靠他们保着呢!”
余中简挑眉:“落单的也是?”
“废话!落单也是军人,军民鱼水情你小时候没学过?”我直觉他是想要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有心想阻止,可又说不出对军人不利的话。
余中简笑了:“是啊,军人执行保护任务的时候不会因对象人数多寡而改变,那么军人落单的时候自然也希望能有人伸出援手。”
我爸频频点头:“小余这个思想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冷笑,指着张炎黄:“且不说他那连长还有没有命活着,我只问你凭什么去救?十二个男的,五个女的,其中两老一小一瘫,六杆枪,还有一杆废了的,来,你给我说说你打算怎么跟人火拼。”
我爸不开心了:“我老吗?”
余中简道:“你想太多了,过去见个面未必就要火拼啊,交个朋友不行么?”
“哈哈哈,好好笑,人要不想跟你交朋友呢?”
“那再火拼不迟。”
说到底就是要干了,我逼近余中简,怀疑地打量着他:“这么不听人劝,我怎么感觉不对啊,你丫的是不是余瑜?”
他淡定摇头:“我是余中简。”
我爸又开口了:“大风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这么磨叽呢?知道有军人遇险不去救他,这就是丧良心忘本,他的部队都没有了,这个时候不指望咱老百姓还能指望谁?我也去!我去跟那些小兔崽子谈谈,老老实实把人放了一切好说,不放人就得教训教训,以后等国家政府的救援来了,我还要去举报他们!”
韩波道:“大风,你不用怕,我们都想好了。”
周易道:“妹子你要怕就留家吧。”
黑哥道:“叔,我们跟着您!”
我看着屋里站的一圈人,心知再劝下去也是没结果的,呵呵笑了一声,“行,行,救人嘛,也算师出有名。”接着猛地抬脚踹翻了茶几,大声吼道:“去他娘的,我爸都不怕我怕个鸟!走!打架去!”
茶几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所有人都被我震住,然后纷纷露出了尴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