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任鹫并不觉得单风月对他有提携之恩。
单风月窝在任鹫身体里,经历他的往事,体会他当下的情绪。
那些情绪复杂多变,但无外乎的,没有任鹫对当时自己的一丝感谢。
若以感谢要求太过苛刻,那就是连尊敬也无。
有的只是他心中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怨。
四大护法并不都在九部主城内,而是分散各处统帅一批人马,共同护卫部族。
其中三位与单风月交心知底共事百年,手中权益比之任鹫大的不是一星半点。
任鹫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却是横着根刺。而且单风月与另外三位举止亲密,与他颇为疏离,再加上周围魔族的风言风语。
所以他怨。
怨得身处记忆里的单风月头疼。
她看着“自己”每每与魇杀还有其中一位护法谈事办公回来后便对着十一大发雷霆。
说尊主冷心冷情,看不到他为九部贡献的心,提携他后又要防着他,虚伪之势实在让人心寒。
但如果单风月刚才看的没错,那时的自己应当是允了他的什么提议,只不过面无表情,说完就招呼着侍卫睡觉去了。
自己对着自己的冷脸她没觉得如何,原来竟是对属下伤害如此之大。
单风月尝试着理解了下,没成功,后察觉到外界动静,退出记忆。
竹舍外的江篱甩开一些追兵,祭出神器,把那两个追他出去的护卫捆成了个团丢下山去。
刚踏上竹舍二层的走廊,就被单风月一把拽进去,同时眉心微痛,四周景象变换,成了个稍稍华丽的宫殿。
脑海中飘来单风月的声音:“我们在任鹫的记忆里。”
话音落下,视野回转,面向宫殿大门,从外面进来了个黑面劲装的人。
见到他们,也就是任鹫,跪下行了一礼,起身后,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发出道不男不女的声音:“天生魔体,气息平平,分其为十,以土隔之,掩于东南。取之生魂,嵌与自身,得共享之。”
宫殿里寂静一瞬,江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处于一种极其兴奋的状态。
当然并不是他,而是此时的任鹫。
“此话当真?”任鹫语调沉稳,但稍稍飘起的尾调还是暴露了他。
黑面人颌首:“是,我家主人说了,愿意祝你一臂之力,但那之后,魇杀之魂他也要一份。”
江篱听到这话心中隐隐觉得隔应,他们像是把魂魄当成了街边贩卖的糖糕。
他实在不愿接受,可记忆还在继续,他感觉到任鹫心里纠结了一会,之后便肯定与那黑面结盟。
“你们主人与我合作,却不露面,这叫我如何相信?”任鹫道。
“你没有资格知道,况且我家主人说了,你若不愿,有的是人想扳倒魇杀,届时墙倒众人推,九部沦陷,魇杀既看不上你,别说拉一把了,定是先将你推出去替她送死。”
黑面没有五官,语调也是平直没有情感。
但莫名的,任鹫就是觉得话中有浓浓的嘲讽之意,他表情紧绷,咬牙切齿:“谁说尊主看不上我。”
“我家主人说——”
黑面话还未说完,就被任鹫一巴掌打出殿门。
那人撞在门上,又砸向地面,“砰”地一声,爆成一片墨色齑粉。
殿外的宫人被这动静吓得不轻,一时收拾也不是,退开也不是。
只有远处十一听到过来,指挥人来收了这地上狼藉,等那堆粉末被收走后,发现地面竟然留下了个暗色的珠子。
十一拿着珠子过来,还未至任鹫身前,珠子就发出声音:“任护法脾气就是大,都不等我把话说完。”
“请任护法务必保存好这珠子,不然,到时我与护法联系不上,这合作,可就黄了。”
单风月静静观赏眼前的景象,不做感想。
冷眼看着任鹫与这珠子隔段时间密谋些事情,偷偷在九部边境制造混乱,将这珠子背后神秘人的势力引了进来。
神秘人很显然不单单想要单风月的魂魄提高修为,他应该是想借机吞下九部。
任鹫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内心的善恶小人打得火热,自己都开始看不清自己。
这期间,由于他的不断搞事,凌苍殿那位被烦的一天比一天头大,却奇迹般地没了平日里那种怼天怼地的气势,还莫名其妙地拉着她那四位护法玩了两日。
之后便将他们全都派去了主城之外。
任鹫经此之事心中更加动摇,却在下一刻接到了那颗珠子的通信,要他秘密入侵妖市。
妖市主这辈子拿命顾着他那一亩三分地,让任鹫以武力威胁,被迫上了贼船。
“想杀尊主的人太多,你现在换人倚仗,还来得及。”任鹫离开妖市说得便是这句话。
这倒是让单风月记起来,当时东平对她说的那句,想带妖市活下去是什么意思。
唉,闹得这么大了,都不来和她说一句,要是早说出来,何必如此麻烦……
计划着杀掉单风月的事宜显然不易,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总之任鹫记忆画面滚动极快,要不是单风月将自己的魂丝取了回来,压根都看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
眼瞅着视野变化成一个较为熟悉的景象,是当时在魔宫偏殿与东平对峙的场景。
她控制着记忆推进变缓,却突然被外界一股强烈的法力拉扯了出去。
单风月眼中一下变为黑白还有些不太习惯,眯着眼扭头去看抓着她胳膊的江篱。
后者指着地上昏死过去的任鹫,口气带着些不可置信:“是因为我们察看他的记忆吗?”
想来是因为江篱承受不了变换过快的记忆,中途被弹了出来,目睹了任鹫被搜魂后痛苦不堪的样子。
“是,”单风月垂下头,略显慌乱,“但我想帮你,只能这么做了。”
“你很介意……?”她稍向前靠了靠,见江篱脚下似乎往后挪动了一小块。
她目光渐沉,听到头顶传来话语声:“是我的问题,这样……未免太过残忍。”
带着愧疚。
单风月垂眸扫过地下那晕过去还在痉挛的身体,淡淡道:“可他对他尊主也没温柔到哪去,还有那场神界的围剿?”
她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江篱想到他那位师尊。
毕竟从他的角度去看,第一次与魇杀有关系,就是奉命来乱葬岗封印魇杀。也就是她。
和刚才黑面那句奇怪的话对应了起来。
但与单风月心中所想的那些反驳或是替他师尊的辩解都没有发生。
江篱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叹道:“我知道,但无论如何,都与我们没有关系。”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随意使用这种神通,接下来关于那位的事我也不愿再查了——”
单风月忽然有些凌乱:“怎么就不查了?”
江篱拉住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郑重道:
“我想去找师尊问个清楚,如果真是他们造了假帽子盖在魇杀头上,封印百年之苦她已然受得,天下唾骂也无法改变。长辈的决定我没有资格指点,那也只能由我自己去替他们向那位尊主道歉,届时要杀要剐,随她处置便是。”
说完就要拉着她走。
单风月听他这番正经滑稽的发言,被惊得愣愣被他带着走了两步,好笑地回神后,一把甩开他的手。
“冤有头债有主,怎么就你去道歉?不许去。”
“我现在不去——”
“什么时候都不许去。”
江篱看着单风月站在竹舍里暗自赌气的样子,没了法子,只想先将人带离这是非之地。
正思索借口时,突然听到小山下响起一片嘈杂声,似有一众铁骑踏进寨中。
他抬头遥望,夜色下蓝叶林中乌压压跑出了一群手持火把的魔族,皆是全副武装。
据之前一些追杀他们的人口中露出的情报,任鹫一行人始终在被别的部族针对,此时任鹫精神不稳,结界连带着脆弱,被那些人趁虚而入。
这会大概就是部族之间的纷争了。
江篱见状,说明情况就要带单风月离开,又被她拒绝:“寨中有个卖冰饮的大娘帮过我,你可否帮我去护一护她?”
“那些人攻到这里需要时间,此处定是安全的,你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等一会从竹舍后走。”
她都计划完了,轮到江篱也不好说什么,权衡一番后在二层扔下一道灵光结界,闪身消失。
外面的吵闹衬得竹舍里分外安静,连任鹫的喘息都渐渐听不到了。
她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抬手,在朝下挥手时,银刀突然显形,窗纸上烛影快速地煽动两下,下一刻,被猛然扑来的血迹盖灭。
随即一道惨叫声发出,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刀刃上的血迹滴到地面,单风月施法抹去,伸手刀消失不见,她揉了揉沾满大片衣摆的深色,将那颜色晕开得更大。
脚边任鹫的左半边身子浸在血水中,手脚都被分离,动弹不得。面部早已被血色染全,眼睛像是只剩下眼白,怨恨地瞪着她,喉咙挤出声音:“你……你……”
单风月看他说得艰难,蹲在他旁边,听了两句没了耐心,干脆自己凑过去给他说话。
“任鹫,偷偷告诉你件事,我可从未看轻了你。”
任鹫眼珠卡顿地向她的方向移了移,嘴唇嗫嚅。
而单风月有些可悲地笑笑:“你要死了,但我不太解气,所以还想气气你,就再告诉你一件想知道很久的事吧。”
嗬嗬地出气声从任鹫喉咙发出,他好像知道她会说什么,眼睛瞪得很大。
“其实说不说也没关系,毕竟等你死之后,就能找到十一了。”
啊——
任鹫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右手握刀朝她抡来,决绝狠厉,而单风月只定定蹲着,缓缓阖上眼。
黑白视野中那团色彩缤纷的魂魄霎时消散。
当啷。
那只染血的手失力落下,长刀摔在地面。
和风月刀样式长度如出一辙的,一把黑色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