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网般交错的树根穿不透安泊绿油油的梦。
这一晚,安泊没有梦见死后的世界,也没有堕入无底的黑暗,她久违地做了一个美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柔软的猫,两只前爪毛茸茸的,懒洋洋地躺在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她扭动身体,浮着的阳光便流动起来,在飘摇的叶片间闪烁。
一只人类的手伸过来。她认识那只手——上次骑马的时候正是这双手握在她的手上。她翻了一个身,弓起脊背,那只手便从她的脑袋开始,沿着脊柱为她梳理毛发。
强烈的太阳光让安泊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但她知道,那就是苏瑜。每次妈妈出现在梦里的时候,都是同样的温度与触感。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喵喵”声,急得她双爪不停挥舞。
安泊隐约望见苏瑜正对她露出笑容,随即不紧不慢地揉着她的脑袋,像是在说:“没关系,没关系,孩子,你想说的妈妈都明白,坚持这么久,你已经很棒了。”
醒来,安泊伸了一个懒腰,就像梦里的那样。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艾森已经不在身边。奇怪,明明她的警惕性很高,但和艾森住在一起的时候,防御措施却像失灵一般,没有发出任何信号,尤其是在她做梦的时候。
不过,关于昨晚的事情,艾森没有骗她,至少她在如同捕蝇网的森林之下做了一个美梦。
说到梦,安泊一边收拾睡袋,一边回忆昨晚的细节,可惜的是,梦境大部分已经消散,安泊唯一能想起的,是苏瑜背对阳光的剪影。
自从踏上去往诺亚的路,梦见苏瑜这件事便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安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苏瑜还在诺亚城。虽然她不确定苏瑜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认识她,甚至,她捏住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性,贪婪地想,苏瑜是否在诺亚城“等待”她。
安泊手腕上的脉搏剧烈地跳动,肉眼就能看到拇指下方一处皮肤正有规律地鼓动、平息。
妈妈,在你生下我之后、离开我之前,我什么也记不住。现在,我的记忆力足够好,能够牢牢记住你的脸,记住你眼睛的颜色,记住你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但我却要死去了。
妈妈,我会再次见到你吗?安泊心想。
她身体里流的是苏瑜的血,这份命定的联系会像夜晚的北斗七星,指引她找到苏瑜吗?思念在拂去灰尘之后重见天日,依旧生动,扰动着安泊的心绪。
安泊收拾完毕后从帐篷出来,艾森正坐在皮卡车旁煮茶(说是茶,其实只是一种泡起来会让水变涩的植物叶子)。她已经准备好了今天的早餐——烤软的面包,搭配她自制的柚子果酱。
“早安,安泊,睡得好吗?”艾森见安泊从帐篷里出来,笑眯眯地说。
“挺好的。”安泊一如既往淡淡地说。她掰开面包,在里面涂抹上艾森熬制的果酱,一口塞进嘴里。
“跟我说说,昨晚做什么美梦了?”艾森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安泊记得昨天艾森并没有提过一定会做梦这一点。
“昨天晚上,我睡得正香,你突然转身死死抱着我嘿嘿傻笑,怎么也不放手呢。”艾森饶有趣味地说。
“我、我才没有!”安泊听到艾森的话后差点被面包呛住,她连忙说道。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睡觉时会这样!
难道艾森又在打趣自己?这次可不能再落入她的圈套了。安泊心想。她理直气壮地说:“就算真是这样,我也只是按你说的去做。”梦境、灵魂、缠绕之类的。
艾森似乎没预料到安泊的反驳,眼睛略微睁大,随即又轻笑了一下,换上一副苦恼的神情,说:“哦?可是你将我勒得很紧呢!”
艾森脱掉外面的皮衣,正准备掀开内层的贴身衣物。
“我腰上可是有你留下的痕迹哦,要看看吗?”
“不用了,不用了!对不起!”安泊赶紧握住艾森的手腕,止住她下一步的动作,又胡乱将外套重新披到艾森身上。
安泊有点心虚。她真不记得自己在梦里做了什么。以往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呀!好吧,更有可能是行风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小狗小狗,你怎么不会说话呢?
行风翻起眼白,看向安泊。
艾森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服,笑着说:“怎么啦?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我、我真的不记得了。”安泊将剩下的面包握在掌心,吞吞吐吐地说道。
“好吧,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可一定要告诉我。我很好奇呢,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才能让你抱着我不放手。”艾森又笑眯眯地看向安泊,将果酱递过去。
安泊心虚地说:“大概是梦见吃肉了吧。”
和妈妈一起。后面半句她没说出口。那晚在草地上,她提到“妈妈”的时候,艾森总是试图掩饰眼里的悲伤。
安泊躲开艾森的视线。手里的面包已经被她捏出碎屑,一松手,哗哗地往下落。她接过果酱,随意地在面包上抹了两下,塞进嘴里,咽下肚。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安泊起身,将外面的东西重新搬回车上。
“走吧。”艾森注视着安泊来回的背影,不慌不忙地喝下最后一口热茶。
她们继续开车向前行进,一路上,安泊努力回忆昨晚的梦,企图想起她搂抱艾森的源头。
在黑暗中行驶了一会儿,安泊察觉到今天车内的气氛有些反常,她用余光瞥向艾森,只见艾森安静地缩在座位上,偏过头,像是在补觉。
艾森没有睡好。安泊有点自责。难道自己睡觉这么不老实吗?可恶,不管是梦还是抱住艾森这件事,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将艾森盖着的毯子拉上去,掖好。然后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扣方向盘。
就在安泊有些苦恼地向前开车时,一群黑压压的蝙蝠突然从路的深处飞来,尖叫着掠过她们的头顶。她注意到上方交缠的根系仿佛活了一般开始松动,树的间距也逐渐变大。
看来,她们终于要走出森林了。
安泊激动地挺直身子,想要告诉艾森这个好消息,但副驾驶上均匀的呼吸声,让她原本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还是等艾森醒来再告诉她吧。安泊心想。
光线透过缝隙照射进来,在地面上落下无数如同星星的光斑。随后,星星越来越大,直至连成一片星海。
随着空间逐渐明亮,脚下的路开始向上攀升。
高处的亮光预示着出口就在前方。强烈的光线让安泊眯起眼睛。
就在上坡刚刚结束,皮卡行驶到平路时,安泊勉强睁开眼,随后猛地踩下刹车。
刺耳的声音惊醒艾森,她晃了晃脑袋。
见艾森醒了过来,安泊连忙用手捂住艾森的眼睛,说:“先不要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很强。”
“我们从森林里出来了吗?”艾森问。
“嗯。”安泊忧心忡忡地望了艾森一眼,又望向前方。
安泊收回手,艾森慢慢睁开眼睛,待重新适应强烈的光线后,她看清了前方的情况:头顶上方交错的根系已经不见,树木也变得稀疏,太阳正高高挂在天空中。远方是连绵不绝的土黄色的山。
一座没有围栏的木桥孤零零地架在此岸与对岸之上。
她们的车停在悬崖边上。如果刚才安泊再迟几秒钟踩下刹车,她们现在已经躺在谷底了。
“只有这一座桥通往对面。”安泊说。
艾森打开车门,跳下车。她站在悬崖边缘,向下望去。裂谷中落着一条奔涌的河。悬崖的高度虽然比不上看日出时她们所坐的那座悬崖,但如果掉下去,生还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安泊跟着下车,她蹲在桥边,仔细观察,木板上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叠在一起,她又敲了敲桥上的木头,沉闷、结实,是用这片森林里生长了数百年的木头做的。
安泊起身,目光落在那座狭窄的桥上。桥的宽度刚好能让皮卡车通过,两侧车轮离桥的边缘只有二十公分。她必须稳稳向前开,才能够平安通过,方向稍有偏离,后果不堪设想。
在把车撞到树上之前,安泊对自己开车的技术很有信心。但现在,她不太确定。
安泊回到车上,望着艾森和行风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选择抛下车,徒步前行,她们已远离城区,很难找到一辆可以用的车,单单靠双腿走到目的地更是不可能的事。
安泊缓缓开口说:“艾森,你和行风先去探探路吧。“”
既然她们只能向前走,就尽量把风险降到最小。所以,她打算趁艾森过去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上桥。如果能够顺利将车开过去,那再好不过了;但如果不能,这样起码会让两条命活下来。
艾森没有动,仍旧背对着她。
安泊以为艾森没有听见,将车窗开得更大,再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艾森?”
“艾森?”
艾森的背影依旧笔直。安泊的声音却弱了下去,她感觉有些不妙。
她的话音刚落,只见艾森面无表情冲她走过来,坐进副驾驶,用力关上车门。
“怎么?你想甩掉我?”艾森看着她,冷冷地说。
安泊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第一次听到艾森用这种冰冷的语气说话。她眉头紧皱:难道,艾森生气了?
安泊眼神躲闪,想要平息艾森的怒火:“不、不是,万一中间有木板松动了,我们就得另外想办法。”
“桥的结构很牢固。你刚才也看过桥上的木头了吧,它们比我们的命都要结实。”艾森轻易看穿了安泊的谎言,一字一字地说。
安泊感受到身旁艾森压迫的视线,不说话了。她直视前方,双手握紧方向盘。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随便抛下别人,自己独活的人吗?”艾森追问。
“不是。对不起。 ”安泊低下头。在此之前,她本能地怀疑过艾森。但自从艾森在监狱黑市冒着被赏金猎人们认出的风险,等她回来,她便没有再怀疑过这个女人了。
安泊鼓起勇气,转头看向艾森的眼睛。
“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再因为我而死。”安泊说。她的脖子上已经拴着另外一条命了,她不想再欠任何人。
“你不用向我道歉,永远都不要。”艾森坚定地说,“而且,我和你都不会死在这里。”
安泊的眼里仿佛有泪光闪烁。她没有眨眼,仍旧看着艾森。
艾森放下捏住安泊肩膀的手,撑在座椅上,看向安泊眼底:“你相信我吗?安泊?”
“我相信。”安泊说。艾森是不会死的,即便她总是走在死亡的边缘线上。
“那就像你相信我一样,相信你自己。”艾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