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筠声摊在桌面上的手一顿。
这描述很细致,而且听上去,描述者似乎已经打过无数遍腹稿了。
又或许是思考过很多次,这所谓的“恶心”之感的来历。
梵筠声没理由听不明白。
但他还是撑着面子,继续道:“说下去。”
戚岁安知道自己还没回答完,于是他接着道:“这感觉出现时,我的...胸口,会有异样之感,不太舒服。”
但其实也还好,只不过他一向习惯将情绪归类为负面,因为他只经历过那些。
所以一开始觉得“恶心”。
但是遇见梵筠声之后,同他相处一段时日后,那个“恶心”便被打上了问号。
因为梵筠声带他领略了“开心”、“喜欢”这些情绪。
它们正面且积极,颜色鲜艳浓郁,令人身心舒畅。
现在看来,关于这个“恶心”的探究,今日是要得到确切答案了。
梵筠声乐了,单手托腮,依旧昂着下巴,“我看你昨天晚上挺舒服的啊。”
戚岁安:“......”
话已讲开,他堂堂七阎殿哪里是那么揪着不放的人。做人做鬼,都要抹得开面子。
他夹起已经回温的一块鸭肉,递到戚岁安嘴边,微薄的唇边勾起一点浅淡的笑意。
这一笑,便是冰释前嫌。
“记住了,这不叫‘恶心’。”
戚岁安配合地张开嘴,含住那块肉,便听梵筠声道:“这叫‘心动’。”
“是‘喜欢’的一种附属情绪噢~”
说完,梵筠声也给自己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慢嚼。
这鸭肉外皮烤得油润酥脆,内里却还鲜嫩多汁,实属上上品。
对面也在品味。梵筠声适时问道:“好吃吗?”
戚岁安点头。
梵筠声又问:“喜欢吗?”
得活学活用。但戚岁安要先确定一下这个问题的对象:“你是指菜,还是...你?”
梵筠声悠哉游哉地嚼吧着鸭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不置可否。
于是戚岁安答道:“喜欢。”
都喜欢。不论指的是哪个。
他默默伸出筷子,又夹了一块,学着梵筠声那样嚼吧嚼吧。
嗯,好吃,果然喜欢。
误会清除,这顿饭变得轻快起来。
俩人食欲都很不错,至于原因嘛......
一个死了很多年,在地府吃不到这么好的,所以馋得慌;
另一个虽活着,但从未体会过“享受”二字的滋味,因而好奇的很。
一时间,这张桌子上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嚼吧嚼吧”声,即便是让邻桌的人听了去都要吞一吞口水,叫小二再多添两道菜的地步。
梵筠声一边激烈进食一边还能腾出空跟戚岁安讲话:“既然能吸纳恶意化为己用的话...岁安,我知道把你举荐到谁身边当差最合适了。”
戚岁安口中有些含混地问:“谁?”
“未赴啊,就是咱们黄金楼的五阎殿。”
突然想起戚岁安对黄金楼的印象似乎停留在他、阎王以及芙倾之间,于是他便解释道:
“未赴,全无冥除了无冥衙主以外最靠谱的家伙。抓罪犯逮恶魂他最在行了,比较空闲的时候一些小事也可以麻烦他,他都会办得周全稳妥。”
戚岁安了然,“我见过,在府门口藏身时,他曾领着手下的一队衙差前来驻守。”
的确是任谁看了都觉得很靠谱的人。
“对吧。不过正因他靠谱,他办得事儿便又多又杂。什么蚊蝇堆啊,梦华啊,都是他经常出勤的地方。”
蚊蝇堆倒还好点,捉恶鬼而已。若是牵及梦华,问题才大。
不过不管问题多大,他最终都能解决。
“他常去执勤的地方恶意、戾气绝对充盈,你若跟着他,魂魄恢复如初也指日可待。”
戚岁安现在看着是没什么问题了,也不求死了,但魂魄始终是残着的。这是自爆元神不可避免的后遗症,想要好起来没那么容易。
貌似是个很好的提议。他抿了口茶,点头道:“一切随你。”
他们的位置很好,临街靠窗。先前还没吃热和,梵筠声嫌冷便关了窗,现下吃饱喝足,倒有些发热了。
他伸手推开窗,随意地扫视着酒楼外的街景。
忽然,一个素衣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微低着头,体态有些前倾,是常年久坐或低头做工留下的毛病。他似乎也在盯着什么人,下一个转瞬便从街角的巷口钻了进去。
梵筠声探身往窗外看,可惜是个视线死角,里面如何是看不见了。
是他看错了么,那个素衣身影...怎么那么像迟何?
应该是看错了吧。毕竟刚刚那人面容白净,眼下可没有那一双标志性黑眼圈。
他回过神,浅抿了口茶,望向对面,发现戚岁安也在看着什么人。
这让梵筠声好奇了,戚岁安竟然会主动地去看什么人?
他顺着戚岁安的目光看过去,是酒楼大堂中央的一处小桌,面朝着这边的那位公子一身藏蓝长袍,眉眼弯弯地与人说笑。
这大概就是戚岁安在看的人。
是挺好看的,梵筠声承认了,剑眉星目,气度无双,长着一张外人绝无二议的正派脸。
偏生眼尾还生了两颗小痣,正派且多情,倜傥又温柔。
梵筠声不冷不淡地问了句:“你又在看什么?”
这个“又”对照的是他刚刚看窗外那事。
戚岁安好似意犹未尽般回过神,脸上表情又复杂起来,“在看...恩人。”
嗯?梵筠声竖起耳朵,“什么恩人?”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际遇?
“昨日你哭得狠,关于这些我便省去了。原本也不大重要。”
但没想到今日便碰见了。那还是说了吧。
“我虽自爆元神,魂魄半残,但肉身未死。那之后我的意识归于混沌,过了近半年才醒来,醒时便发现,我的体内多了一个魂魄。”
“就是那位。陆临谢。”
经历了如昨日那般彻头彻尾的坦白后,梵筠声完全没料到竟还有这么大的隐情,一时惊愣地忘了言语。
戚岁安便继续道:“我那时求死之心迫切,想着将身体让给他,魂魄随便飘去哪个苦寒之地,静待灭亡便好。”
但是那人却一直劝他。
“他同我说,他的肉身已死,但可笑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他还有一整个门派要护,还有一个对他误会颇深的人在等他的解释。”
“我说,我不懂那些,也不曾有过那些。他却说,未来某一日你便会遇到了,或者是未来某一世。这些情感与羁绊是生而为人的必需,是世间所有色彩的原料。”
那些东西当时离他太遥远,又飘渺又虚幻,听来就像是在听什么隔世戏文。
可是说这话的人声色清雅,语调温软,好像在哄他似的,却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希冀与无奈。矛盾至极。
两魂一体,那声音就被捂在他耳畔似的,盘桓不去。
戚岁安当时想道:总归是没见过的事。就当是好奇。
他将这些话听了进去。
“他劝我去寻一个来世,去寻我的色彩与羁绊,我...听了劝。”
梵筠声呆呆地望着他。他也不可避免地被这话语触动,同时对大堂内,那个爽朗清举的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与...妒意。
“他...很好?”
“嗯。”戚岁安回忆着那时与陆临谢共用一个身体的光景。
其实他清醒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陆临谢在主导着那具身体。
陆临谢似乎把那具身体打理得很好,从一开始空有大骨架的瘦削,到后来筋肉均匀,皮肤光滑细致,半点看不出原来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不过好像是因为陆临谢本人很臭美。那这就不说了。
由于不常清醒,陆临谢究竟做了什么事他也不清楚,只记得除了上述那些话以外,陆临谢只要察觉到他醒了,便会就“生命有多么珍贵”为题对他叨叨个不停。
再后来......
他刚想说后来的事情,梵筠声便忽然道:“那...你不去同他打个招呼吗?叙叙旧之类的?”
戚岁安又向那边望了一眼,便摇头:“还是不了,他与他的眷侣用膳,应该不喜他人打扰。”
这个眷侣指的是林岸,也就是陆临谢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林岸应该会不高兴。
那个时候林岸便看护陆临谢看护得很紧,似是怕有人再把他夺走。
听到眷侣二字,梵筠声蓦地展颜,捏着筷子的手松懈下来,“噢,眷侣啊。”
“对。”戚岁安这才接着把刚刚没说的说完,“那时,我的肉身被他所主导着,面容也一日日朝着他的原貌贴近了去。”
现在大堂里坐着的那位,可以说已经是实打实的陆临谢了,再也与他戚岁安没有任何关系。
“后来时机成熟,他与他的眷侣寻来一位熟识的道长,将我的魂魄从身体里剥了出来。随后他们合力为我辟开了一条通道,送我去投胎。”
那条通道便是黄泉路。
“那道长似乎与地府关系匪浅,对自己的法术笃定得很,他们便目送我上了黄泉路。”
“然后,我走上黄泉路,误入了梦华。”
明晰梦华是何地之后,他瞬间就对那些所谓的羁绊与色彩失了兴趣。看上去,老天不想他拥有那些。
这疏离际遇掀起的微波终究平淡下去,他开始打量梦华,这个地府的无间炼狱是否符合他心目中对于棺材的想象。
就在他很满意地接受了自己结局后,梵筠声便出现了。
他原以为梵筠声也只是不起眼的一缕微波,不过是一阵风过所留的浅痕。
戚岁安抬眼,望着那个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人。
这才明白,原来他的世界里也能被掀起狂风骤雨,过境后一派天晴。
其实陆林这俩的文我写得最早,但更喜欢梵戚的梗就先写了。本来想着写完这本就开那本,但是数据太差,感觉写了也没人看...唉,扑街的日常内耗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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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