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仿若隔世的对望。隐约间,他似乎看见陆临谢向他投来了目光,只浅淡一瞬,便又被与自己对坐的那人截回了目光。
林岸坐在陆临谢对面,用筷子敲了敲碗,没看他,也没说话。
看似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目光随意乱瞟,就连筷子也是不小心敲到碗边的一般。
小孩子气。
陆临谢垂眸低笑起来,拿指节扣了扣他额头,“专心吃饭。”
林岸不情不愿地转过头,夹了点青菜塞进嘴里,随口道:“也没见你多专心。”
或笑或闹。那张桌子又在上演怎样的故事已无从得知。
戚岁安收回目光,专注眼下。
很快,一只手从旁绕过满桌菜肴,抵达他垂眸可见的视线范围内。
梵筠声鬼鬼祟祟地抓过他的手,殷勤道:“让我摸摸你的手冷不冷。”
他在哄他。戚岁安这样理解道。
或许是听了刚刚那些,又升起了无端的恻隐之心吧。
“桌子和菜都热了,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那人嘀咕着,不满地搓了搓他的手。
戚岁安道:“生来如此。但我并不觉得冷。”
这话不算撒谎,但也不是真话。
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会觉得冷的,只不过,也是习惯了。就像习惯了被放干了血也不会死那样。
但这种习惯并不代表着他讨厌温度。相反,他总是会对有温度的事物那般留恋。
比如魔族宫殿中偶尔端过他身前的,献给别人的热茶,比如在地府里唯一温暖如春的你。
梵筠声便用那只手摁住了戚岁安冰冷的手,抵在桌面,“能用法力把这一整张桌子都加热到如此程度,却暖和不了自己?”
“那我来。”
一股温和绵长的法力从双手交汇处流向他常年停止工作的经脉,戚岁安的确感觉那只手臂热了些,他的脸也热了些。
“这样太耗法力,你的魂力...”
“就一小会~”梵筠声又捏捏他,撒娇似的,“你就当我是在满足私欲,宽纵我一下。”
劝解无用,戚岁安便用另一种方式打断了这厢温情:“但,你抓的是我用筷子的那只手。”
他有所指地低头,用目光点了下这一桌尚未见底的菜肴。
饭还没吃完呢。
“......”
“...那你吃。”
好好好。梵筠声放开了他。
吃饱喝足的七阎殿双手托腮,看着眼前这丧气鬼进食。
不该叫丧气鬼了,现在不那么丧了。那改叫阳光鬼?
也不好听,但还算贴切。那便暂且叫着吧。
阳光鬼进食的模样很是克制优雅,和他的说话风格很像。但每一口的分量都不少,因此腮帮子总是鼓鼓囊囊。
也和他的说话风格很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看着戚岁安这样子,心里不禁想,多么有烟火气啊。
生而为人,如现在这般,不也是很简单的吗。
*
窗外尘絮随风起落,兜兜转转飘入酒楼,落在托腮阖眼小憩的某人鼻尖。
戚岁安于食箸间抬眼,这一幕载入眼中。
他抬手,轻拂去飘扬尘絮。下个转瞬,一张亮着微光的字条躺落在他桌前。
清雅端方的字迹,一如其人。
“看来,你找到你的色彩了啊。”
*
黄泉路旁,来往之鬼数量繁多。刚死不久的鬼魂们被引路的鬼差押着,因前情未了,前行路上多有坎坷较劲,也是常情。
这时,路上有一素衣鬼掩面低头,混迹在众多鬼魂之间。仔细看去,他身旁并无鬼差牵引,却轻车熟路地行进着。
由于梦华缺漏,这段日子黄泉路上和轮回井边都增派了不少衙差驻守,为的就是排查经行的可疑鬼魂。
这个鬼魂隐藏得还算不错,只可惜有个格外眼尖的衙差还是盯上了他。
衙差狐疑地走到他身侧,语气不善:“喂,你,抬起头,把手伸出来。”
素衣鬼步伐稍顿,然后装作以为喊的不是自己一般,继续前行。
“啧,你小子耳朵聋吗?”那衙差将长木仓杵在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抬起头,伸手,否则木仓尖伺候。”
那素衣鬼轻叹一声,微微抬起了头,将手摊开。
衙差这才撤去威吓之色,用指尖轻点他掌心,查看了片刻,目光逐渐变得凌厉。
“你身上...有魔气。”
这话像是什么通缉令,伫立在一旁的几名衙差也立即朝这边看了过来。
对于这个结论,素衣鬼似乎也有些诧异,乍得一愣。但很快,他便神色自如地答道:“我生前是魔族,怎么,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近来有魔族在地府作乱,我们不得不排查。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待上头的大人探查完因果,自会还你自由。”
素衣鬼拧紧了眉头,“不......”
衙差一声嗤笑,更是觉得他一定有问题,当即用木仓尖挑起他微弓的脊背,“这可由不得你选。”
*
魂归期间的最后一日,因着未尽定下的那可怖至极的每日回收数量,加之几位勤勤恳恳的衙官真就照着这么做了。
于是,此城镇乃至周边几座村庄的游魂,全被他们在四日内回收完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大抵就是,超过了往年梵筠声带队时工作量的十倍。
这日,被工作逼得快要精神失常、眼里只有游魂的衙官们,看着“空荡”的街头巷尾,一时间陷入了茫然。
到了今天他们才有空得知,此地名为辂庄,受江湖第一大派流恭门庇佑,数十年来免于邪祟干扰,城中一派祥和安宁。
如此安宁之地,游魂数量怎会位居人界榜首?这便不得而知了。
总之不论再多,现在也被他们回收完了,这就更不是需要考虑的事儿了。
要考虑也是明年上来回收的人去考虑。
得空的这一行人与梵、戚二人汇合,打算共度这最后的鲜活一日。
绿衣衙官走在街上,感叹道:“辂庄这位置真是不错,往东去就是苍阳。皇城脚下,要是在地府,那就相当于在幽惶城里当差,就在冥主大人跟前。”
“哟,这么崇拜冥主大人啊?”一衙官随口取笑他。
“那倒不是...只不过听说在幽惶城里当差,每月领的气运功德能翻番!”
没谁会崇拜当今的这位小冥主。怯懦无能,难堪大用。
若论能力,别说这一行人了,即便是黄金楼里随便一个衙差,估计都比他强。
而他们作为地府的打工人,这些话虽是心里有数,但真要论,恐怕没什么能比俸禄更重要。
所以管他主子是谁呢,就算主子是头猪,只要俸禄给得够,他们咬咬牙也能忍过去。
走在后头的梵筠声听了,也笑:“呀,看来咱们黄金楼真是没落了,连手下的衙官都看不住了,净想着往外跑呢。”
大冷天,分明身上穿得像熊似的,他却还打着新买的扇子,叹道:“回头我得跟阎王大人好好说道说道,就说——”
“唉唉,别七阎殿!”绿衣衙官神色惶恐,“小的都是说着玩的,您可千万别听了进去!”
这些日子净跟四阎殿大人一同捉鬼,也就摸透了四阎殿是个不爱说话的主子,不论他们几个在旁吐槽什么,四阎殿都跟没听着似的,搞得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吐槽得愈发厉害。
都忘了今日还有七阎殿大人在呢!
再退一步说,能在黄金楼当差,也已经超过地府绝大多数的鬼了好么!
得到了想要的反应,梵筠声坏笑一声,话锋陡然一转:“——就说,又是一年末岁,该给楼里的一众同僚涨俸禄喽~”
几名衙官纷纷拍着胸脯,“嗨...吓死小的了,您这大喘气。”
大家笑笑闹闹,继续漫步市集灯火间。
梵筠声凑到戚岁安耳边,朝他吹了口热气。
戚岁安载着花灯的眼里便载入了一个笑颜如花的梵筠声。
“怎么?”他问。
“岁安,你好像很喜欢看灯。嗯...不对。”
他更正了措辞,试图贴近自己想要表达的那种感觉,“应该是,你很喜欢灯火,喜欢人间烟火气,喜欢温暖的事物,对不对?”
是事实。但戚岁安也开始故弄玄虚:“何以见得?”
“在我府上时,一旦落了夜色,你便常常往巷口望,那儿入了夜便是灯火通明。唔...若是视线被挡,你便会看向府中的长明灯。”
而且你都不知道,你看向那些辉映灯光时,是怎样一副如画的模样。
好似孤立于雪间的山松,孑然一身却挺拔赤诚,遥望着不远处行人在雪间升起的火堆。
似乎明知投身其中便是殆烬的结局,却依旧祈愿足下生出活根,如此,便能痴迷而往。
戚岁安看向他们相握在厚氅之下的手,感受着那人传来的温度,心说,嗯,温暖的事物,很喜欢。
他攥着这最温暖的一个,看着这肆意散发温暖的人的微弯的眼,这眼里同样载着满街缤纷的灯火。
灯火、烟火气、掌心的温度。
如此一来,他所迷恋着的一切温暖,好像就在此幕中交融于眼前人一身。
“往后,只望你便够了。”
写到这的时候,一直觉得这章好适合作为完结章(雾)
有种千帆过境岁月静好的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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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