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西城街头,阴雨连绵。一个高瘦青年抱着从教堂得来的救济食物,匆匆穿梭在雨幕里。额前的湿发成绺地扎进眼里,他也顾不上拨开,护紧面包跑回了租住的地下室内。囫囵几口吞下干面包后,他将湿外套撇在地上,掀起干燥的里衣胡乱擦擦头发,像拿一块破抹布去擦黑腻粘手的旧桌子一样随意。
地下室内近似无光,唯一的灯泡除了吃电和照耀自身外没有任何用。青年站在灯泡下思考着,目光灼灼,蓝眼睛成了比肩灯泡的第二个光源。从他的眼睛里映出了这个昏暗地下室更多的景象:画布——到处是大小不一,上了颜色的画布,有序地堆在四壁层叠着向房间中央拢近。无论是贵妇人、母亲、全家福,还是幻想中的天堂或地狱,都被黑暗统一地降调,以此宣示对创作者——它们的造物主的服从。
青年从桌下摸出一个小钵、一罐黑血、形态各异的植物,又从小盒里取出幼兽的头骨、水晶一类的东西。他带着创作的认真态度布置了阵法,从清晨画到下午,期间没再吃过第二口食物。待将画到最后一笔时,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身子颤抖不能自已,地下室的污浊空气被它的肺欣喜地换气数次。他差点缺氧,又觉得这样笑到缺氧的自己颇为好笑,情难自已,蜷起身子在地上打滚。
这不能怪他,只是、只是……他实在难以想象:魔鬼是可测量的、可触摸、可被破坏的吗?它会长一张人脸吗?刚被召唤出来时是全身**的吗?它的皮肤颜色是红色、灰色还是肉色?内里的材质和人的有什么不同?如果自己朝它吐口水、念诵圣典,它会乖乖听从自己的一切指令吗?
怀着将要揭晓谜底的兴奋,他左手死死按住右手手腕,才让黑血稳稳地落在小钵正中心。一滴血反溅到他的额头中央,将他击倒在地。世界在他的眼中颠倒,他不甘地在心中控诉:竟然是这最无聊的一种可能性吗?
所以,魔鬼其实是身高刚过五英尺,却戴着两头高的礼帽,穿着褪色风衣的男孩?至少外表如此。青年按捺住心中失落,找补想道:“说不定只是路过的游魂,真正的魔鬼正在路上呢。”
魔鬼说:“丹尼尔·夏普,你的愿望是?”声音也透着稚嫩。
青年,也就是夏普,眼里这才重新露出光彩。他说:“所以你就是、真的是魔鬼?我现在不会是在梦中吧?”
魔鬼说:“你确实在梦中。”
夏普的脸被喜悦冲撞得扭曲,“哦,难道是什么精神分析法?其实草药只不过是催眠仪式,你就是潜意识的我的化身一类的……怪不得,很合理……”
魔鬼说:“最简单的原因是为了防止你反悔,我可以在这杀你,直到你签下契约。”他从兜里掏出一纸卷轴,一松手,卷轴延长至几十米,铺满了整个房间。他是这么想的,简单地放狠话、走流程,一切很快地结束,早早下班,结束工作,这样就很好。
可他完全低估了对方的疯狂。
夏普闻言,转身跑进角落的黑暗中,趴伏在地从卓帘下掏出了圣水、附魔匕首等物。虽然魔鬼在梦中不会受到实际伤害,这对他而言也是莫大的侮辱。半主动半被迫地,魔鬼展开了反击。夏普被轻而易举地斩成两半,而为了保证委托人在签契约时的自主意志,魔鬼又必须将他治愈如初。正常人若是被如此对待,早就选择臣服于威严,向痛苦投降。
可夏普毕竟是夏普,他全身充斥**的腥臭,以自身飞溅的血肉作子弹,饱含恶意地向魔鬼射去,不知怎么的魔鬼竟成了被迫躲闪的一方。这一次魔鬼没有治愈夏普,但四周墙上处处是夏普,哪怕是这样,他也感到一种被注视、被摩挲的恶寒。魔鬼第一次栽倒在第一步,精神恍惚地抱住自己,他哆嗦道:“我不干了。”
“啊?”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攻击着他。
说完这句,魔鬼自己就后悔了,出勤都是有记录的,况且根本没有哪个同僚是在这会就退却的。念在身上那点子夸耀和荣誉,以及高礼帽内壁贴着的几个奖章,魔鬼沉默了。
“对不起,我太想画你了。”四周闷闷地回响道。
魔鬼还是不说话。
“好吧,好吧,”四壁焦急得渗出血水来,“我签就是了,你千万别走啊。”
定下不再“伤害”魔鬼的承诺后,夏普终于又变回了人样。魔鬼从兜里取出另一纸卷轴,展开后长度只有不足十米,夏普问:“之前那个呢?”
魔鬼说:“之前那个不适合你。”
夏普说:“可是我想知道二者之间的区别。”像是吃定了对方再没有法子治自己,夏普说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魔鬼意义莫名地笑了,“你是想成为最厉害的画家吧……”
“不是!”夏普打断说,“不仅如此,我想成为的是更洞察,更博学的,我不希望我的画只能在人们的眼膜上停留几秒,我希望能触及更深远的,更本质的……我想抓住人们的脑子,住进去,再改变他们眼里世界的形状。”
“那这个就更适合你。”魔鬼举起较短的卷轴说。
夏普狐疑地捡起长卷轴,试图理解上面的文字却无果。魔鬼拉起他的手放在上面,诱导道:“你要去感受二者力量的区别,文字只是概念的载体。”夏普闭上眼睛,最终手掌在短卷轴上停留了许久。他决定道:“就这个吧。”
“就这个吧。”魔鬼轻笑着附和,身形渐渐隐出梦境,留下一句临别赠言:“别让你的左眼见光。”
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夏普苏醒了,视野只剩一半。他向左眼探去,摸到麻布的粗糙感,一直延伸至后脑。冰凉的麻布,不残存任何人的体温,以超乎人所能及的力道牢牢禁锢着他的头。脑后的绳结,与其说是结,不如说是野兽用蛮力将麻布扎了几个洞,再胡乱让布料彼此穿插,最后的结果就是:绳结像石头一样硬,坠得夏普比往常更为昂首。
相应地,夏普得到了他想要的。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从层叠的旧画布中拽出一副空白的,力道之大让画架倒地了他也不为所动。他的心底只有一个念头:画、赶快画下来,趁自己忘记之前……外面是黄昏还是黑夜都无所谓,他不需要多余的光线来破坏二人相识的回忆。
随着笔触点缀,整幅画面渐渐有了雏形:猩红的地狱里,戴高礼帽的男孩举起一把黑伞。夏普画得极为快速而娴熟,不仅是契约生效的缘故,更因为他自己的血肉结结实实地触碰过男孩。这种超常的体验让夏普深深着迷,而在颜料挥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刻,而这次不只是触碰,他要吸附其上,或许更进一步,吮吸着融入其中——
可是红颜料用完了。
霎时间,夏普如坠猩红地狱,挥舞着手臂,在血海中慢慢下沉。赶在更糟糕的事态发生前,夏普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自己的手臂,红颜料源源不断地成股流出。他生怕浪费一点,来不及用的他就张开大口伸舌去接,但还是有许多白白落在地上。不一会,地面血迹蔓延,宛若画中地狱的延伸。
夏普快要化掉了。他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昏厥前,举伞的魔鬼在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