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相处了一周多,终于在少女家附近的一所医院里遇见了目标。
“医院这空调能不能修了,忽冷忽热的,冻着孩子可怎么办……”婴儿房门口,一个老人拉紧外套,不满地嘟哝道。而在她的身旁,幽幽停立着一个瘦长黑影,那正是这寒气的源头。
肯将鸟笼往斗篷里深入几分,在距离目标背后十多米外站定。八哥兴奋地探头说:“我好像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肯语气平稳,“你错了,我没有看到任何同类。”
“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周围有你要找的那位呢?”
这边,肯将自己深埋于斗篷后,不动声色地,向内、用力,挖下了自己的右眼。他从兜内的红木盒子里取出一只金瞳安了进去。自金瞳嵌入眼眶后,金铜色的虹膜像泪一样融化流下,发着微光。
“希望吧。”肯回答八哥。
这只金瞳是肯在天上的学院学习期间作为特优毕业生的奖励。学院内,无人不追求知识,无人不沉迷于由语言定义和构建的这个世界。世界的语言,同时也是天使的书面语言——以诺语。这只金瞳的原主人是一位大贤者,它继承了主人的一部分智慧,能够短暂给予佩戴者“洞察”世界的能力。
此刻,肯眼中的世界充斥着四处漂浮游动、不断变换的以诺语,这其中就有眼前死神的真名。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叫“看到了组成世界的代码”。肯试图从眼前纷杂游走的符号中寻找不变的那一段序列。
忽然,一丝异动同时惊觉在场的二者。红眼死神先行一步,肯没多想便紧步跟上。他们来到了同一个目的地——少女的家。
肯来到这,是因为他感受到锁魂咒启动了,这意味着少女的生命力已经流失殆尽,她死了。
死神来到这,是因为他曾与少女有一个约定。
“嘎!!”八哥猛地惊叫,“你快看啊,你要找的家伙在这!”
红眼的死神直面肯。肯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视线,脸颊流过金色的泪。
这里的景象并非少女的家,甚至并非人类世界。一半白日,一半极光;冰原之上繁花开尽,红色的北极罂粟簇拥着来者的脚踝——这里是红眼死神的冥域。
肯心里一沉,“你带走她了?”浓稠的金色瞳水顺着脸颊滴落至泥土中。
死神面带愠怒说:“这冥域为你而开。”
八哥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尤为不着调,它焦急道:“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从刚才起就感觉你快不行了啊?”
“他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为了一份契约。”高大的死神巍然不动。
“什么?!”八哥不敢置信地冲撞鸟笼,“你不是说你只是送信吗?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肯将鸟笼扔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遗书,向上方举起递给死神。“这是她给你的遗书,里面有她对你说的话。”死神沉默地接过,展信阅读。肯在等待,而八哥也不知该说什么,众人沉默间只剩翻转信纸的窸窣声。
他很认真地阅读着那封信,经常在后面看完后又翻回前面阅读。薄薄的纸承载着一条生命的重量,这是一个生命自己为自己提前画了终止符,用这种方式讴歌自己的绝唱。
良久,死神将信一板一眼地折好还给肯,肯却拒绝了。他说:“任务已经完成,那封信再与我无关了。”死神将信收回自己的斗篷内。
死神用威严的声音命令道:“解除咒语,让她安息,你尚得以在勒塞河水中安眠。”
肯说:“完不成契约,死了倒也无妨。”透支生命力使用金瞳让他眼前的世界扭曲旋转,但他依然紧盯着死神。
八哥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怎么回事啊?你们有话好好说啊!”它竟成了在场最着急的那位。死神没说什么,蹲下身子把鸟笼打开,八哥被放了出来。
与此同时,肯掀起斗篷一角,银刃出鞘。他掐了一个诀,刀刃上干涸的血液如猩红的蚂蚁般密集地蠕动着;俯身,屈左膝支于地面,猛地向前一冲——
刀尖刚触碰死神胸前,肯就像小鸡一样被对方从虚空扼住喉咙,提至半空。一旁的八哥看呆了,不敢动弹。
“你还在我的领地内。”死神陈述道。
“咳咳……咳,可你不能杀我,死亡天使……不能既制造又捡拾死亡。”
“我可以放任不管,让你就这样流血而死。你的这里,”死神指着肯的胸口说,“这把刀附着的术法留下重伤,你的真名已经暴露在外。谁发现这点,谁就可以让你死亡……如此狠毒,你与谁结了仇?”
八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是他自己干的……”
夜幕之下红茫茫的大地颤抖一瞬。肯被猛地甩到草地上擦行数米远。
死神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平稳之外的波动,像是心电图终于有了起伏。他低声质问说:“为了与她的契约?你认为这值得吗?”
肯支起上半身时被上涌的血呛了几口,不住咳嗽。“活着……是为了找到比‘活着’更大的代价。而且,”他的视线与死神闪烁的红瞳短兵相接,“我的契约完成率、咳咳……一直是百分之百。”
死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肯,听见“百分百”几个字,觉得十分好笑。炸雷般的笑声回响于整个冥域。狂风起,花海如红海奔涌起伏。
“百分之百……”死神呢喃着。他问肯:“你是还有底牌?”
“我没有任何底牌了,任务已经完成了。”
死神的眼神古井无波,他依然稳稳地矗立于花海中央,如高空之下永恒的黑色纪念碑。
“那封信……上面的毒来自地宇,你没有时间寻找解药了。而这只眼睛……”肯弓起身子撑在地上,在自己到达死亡前挖下了那只眼睛,血水流洒了一地。现在他的眼眶空洞洞的了,鲜血覆着凝固金色的表面崎岖流下。“自你将我带入这里时,就提供了足够的信息。”
八哥全身一震,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是肯没有感情地背诵着“死亡天使负责……‘冥域’是他们精神空间的具象化……‘冥域’与其真名是具体与抽象的关系”。他泣不成声,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同僚即将死亡,是自己将凶手带到了这里,又亲手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又觉得委屈,为什么肯要骗自己?为什么在人间见识过死亡后,他依然选择制造新的死亡?
可红眼死神风轻云淡,像是肯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他遥望这片不见边际的花海,另一半天的白日正将要升至中天。他长叹一口气,感叹道:“这就是你不顾死亡的结果吗……”黑色的袍子因愈来愈强烈的风而四处飞扬,但他于中间屹立不动,如一座不屈的黑色高塔。
“你说你的契约完成率是百分百。”
“没错。”
死神一甩袖子,召唤出血色的镰刀直指肯,问:“恶魔,愿意和我签订一个契约吗?”
肯是在场的胜利者,他此刻却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像是正在接受审判的囚犯。但他的声音仍存坚决。
“……这要看你的愿望是什么,我只接受有挑战性的契约。”
“好,那便看看你能否实现吧——”
几十年后的肯再回忆起当初,只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耳鸣,然后像是有一道眩目白光制成的子弹击穿脑后。他永远地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但他模糊记得八哥——好像是一个叫吉恩的死神来着?已经记不清了。吉恩跪着哭着拽住红眼死神的斗篷,劝他不要许这种愿望;以及那巍然的黑塔轰然崩塌后,满目红花枯萎消散、露出脚下的冻土之时,吉恩痛哭流涕的声音。他问自己:
“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肯依稀记得自己最后顺利地完成了契约,收走了少女的灵魂,得到了她的双眼——当着另外一人的面。他忘记那人是谁了,只模糊记得那人因悲愤交织而发红的眼眶。他好像被嘱托了什么,红眼的死神让他告诉少女,自己当初的微笑是因少女重新燃起生的希望而欣慰,无论希望源自何种情绪;他看了少女的遗书后深感歉意。
此后的某个晚上,肯没有预兆地梦见了那一天,像是前世招惹的恶鬼突兀但注定地前来索魂。梦是第三人称的视角。梦里的他一步一踉跄地离开残局之时,吉恩颤抖地对着他的背影举起自己的镰刀,高高扬起——又最终放下了。
他忽地心头一颤,红眼死神的声音如丧钟回响于脑海,萦绕不休。这是他前世的罪状,这是他迟到的判决。
“听好,我至真的真名是……
“杀了我,然后找到我。”
去年写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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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何杀死一位死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