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我用一颗巨龙的心脏从一位守灵天使那里换来的。起因还是这位朋友让我管管我的同僚——肯,让他别再打着“履行契约”的名号做些不可理喻的事,但我当时只嗅到了一个好故事的气息。最后的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又对了一次。
肯与我走在同一星途上,但他比我更死脑筋。他长一双蛇目,细长及腰的麻花辫像蝎尾吊在脑后。只短短一句话就足以表达这家伙的偏执之处:他的契约完成率是永远的百分之百。
肯对自己的委托很挑剔,他只做那些能让他肆意发挥极限的委托。于是,当一个有着通灵体质的少女发出远超常人的夙愿时,肯忍不住回头。“请帮我杀死一个死神。”少女如此期许着。肯喜欢这其中散发出的强烈恨意和执念,于是他回应了诉求,接下了其他魔鬼唯恐避之不及的委托。
肯于镜中现形。
他问:“你为什么许下这个愿望?”
少女说:“因为他太过傲慢而冷漠。”
肯问:“你愿意付出什么?”
少女说:“我能付出的一切,我能承受的一切。”
“我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这次的契约有点特殊,因此是更高位阶的守灵天使负责此次交易。阵法中代表天使的灵视符号不情不愿地闪了两下金光,再没反应了。
少女一生中与死神有过四次会面——
在她六岁时,一场车祸夺去了她双亲的生命。从母亲的怀中向外窥去,她瞥见黑袍破败的一角。
她十一岁了,唯二的亲人是姑姑与金毛犬。女孩在屋内与小狗玩耍时,歹徒悄然而入。身着斗篷的瘦高黑影静静伫立在不远处,放任歹徒刺死金毛后踉跄逃离。邻居闻声赶来时只发现了泣不成声的女孩。歹徒在不久后被抓捕,女孩听说他在逃亡途中又杀害了一人,但因为犯罪时还是未成年,最终只被判处无期徒刑。
在她十六岁时,女孩的姑姑因癌症去世。窗外影影绰绰。
在她十八岁时,她划破身体,意识迷离,鲜血流了满地,但白炽光满溢的房间里不见一丝黑影。她强忍着疼痛睁大双眼,依然没有。
在她二十岁时,天花板上的绳子本计划将她带往另一个世界,却因承受不住生命的重量而寸断。生命坠地了。少女意识模糊之间,房间温度骤降,她终于得见熟悉黑影的真面貌。死神语调刻板地说:“时候还没到。”他的声音像一座永远精准的钟,指针跳动的是生命的刻度。
“带我……走。”少女乞求道。
长久的沉默,久到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弥留之际的幻觉。“时候到了,我会来接你。”黑影随后远去。
“时候到了”?这真可笑。想起自己的父母、姑姑和金毛犬,她又很想哭。难道人类连自身何时死亡都无法决定吗?无论她以如何的态度对待死亡,改变的都只是生时的痛苦吗?
愤怒让少女猛地起身,她想要抓住如今不幸的罪魁祸首,却呆住了——死神在笑。
如今,少女二十五岁。她写下遗书,下定决心要让这个肆意玩弄生命的家伙受到惩罚,无论代价如何。
听完了少女的故事,肯说:“我明白了。你还有其他更多的信息吗?”
少女摇摇头。她不知道死神的名字,只记得他黑色斗篷下露出的面貌:面容削瘦,双眼猩红,浑身散发刺骨的寒冷气息。在肯行动前,少女乞求道:“我不想被他带走,看到他死我才能瞑目。”肯于是对少女施加了锁魂咒,这样即使她死了,灵魂也会被困在躯体内无法超生。
肯明白,在外行走的死神都是顶着“假名片”在生活,除非他自己愿意透露,否则其他人不会知晓他的真名。肯倒是有办法知晓他人的真名——用他身为特优毕业生的奖励,一只能看到万物的以诺语符号的金瞳。
按照计划,肯不知道其他生灵的真名,所以他谁也杀不了,但他知道自己的。他拜托少女写好遗书交给自己,将其浸透毒药。然后他准备好手套,再回地宇取回金瞳。但若想使用,需要亲自“安装”。
他花费九天的的时间准备祝圣仪式,在地上刻好引血的槽并圣化了一把银刺刀。他找到一处乌鸦聚集的废弃农场。法阵绘制完成后,尖刃刺穿心脏。死亡的气息吸引了更多乌鸦,自然也吸引来了一位死神。
循着气息前来的死神小心翼翼地推开粮仓的大门,因充斥视野的各种符号而感到不解。但他们一向不惧怕死亡,就像农民从不会设想植物突然跳起来打人。
肯流入血槽中的血液开始重新缓慢流动——逆时针方向。无辜的死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变成了一只油光锃亮的八哥。它想跑,却发现自己被无形的绳牵引着。“你想干嘛!!”八哥叫道。
肯勉强撑开双眼,起身至一半又瘫软在地,便用一只腿支住身体。“果然有副作用……”他心想。
八哥点着鸟步在原地打转,见肯狼狈的样子,嘲讽地鸦叫,语气古怪地说了一句拗口的话。肯忍俊不禁,“我也懂以诺语。”说完也招待了八哥一句。
如果八哥没有被变成八哥,肯就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拧成一团的鼻翼和因厌恶而拱起的嘴角。但肯只见八哥那黑不见底的一双圆目。肯不在意这些,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他从仓库角落翻出一只生锈掉漆的鸟笼,将不情愿的八哥一手塞了进去。
“抱歉,只是想请你帮忙找一位死神,毕竟你们不轻易现身,我并无他法。我有一封来自他人的遗书,必须亲手交给他。”
八哥在笼子内不停地扑扇翅膀,让它那聒噪的嗓音听起来更吵了,“低劣的恶魔!卑鄙!!太邪恶了!这种术法太邪恶了!!看一眼都会瞎掉!!!”
肯下意识地觉得好笑。他举起鸟笼与目平齐,盯着八哥的双眼说:“你猜我是在哪儿学的这种术法?在你的老家。虽然杀不死你,但可以起码满足你的愿望让你变瞎。”肯作势打开鸟笼,八哥扑腾得更厉害了,喊道:“有话好好说!”
见对方终于愿意听自己说话,肯将红眼死神的特征告诉了它。八哥沉默几秒后说:“我没见过你说的家伙。其实死神之间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联系紧密,都是各干各的。”
“怎么说?”肯状似无意地把玩着那把在刚才还用于杀死自己、其上还染着血的刺刀。
“……你以为是怎样?我们就像是送快递的,把人类的灵魂装进箱子里再统一到河边儿卸货,之后的就不关我们事了。”
“说点我不知道的。”
八哥气急败坏,说:“鬼知道你知道多少啊?!”
肯用以诺语不紧不慢地说:
“死亡天使负责灵魂的收集和运送工作,他们是死亡的搬运工。每一位死亡天使都有自身的‘冥域’用于暂时承装灵魂,‘冥域’是他们精神空间的具现化,反映了其存在的基础。‘冥域’与其真名是具体与抽象的关系。
“死亡天使追寻死亡的气息而行走世间,他们须着金丝槐木所制成的斗篷,因为这种生于地宇的独特树木尽管从未真正经历过死亡,却会以自身独特的方式模拟死亡与新生的传递方式。新生的树木会紧紧‘拥抱’……”
眼见肯没有停下的趋势,听得头昏脑胀的八哥急忙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好了,知道你很懂了!求你闭嘴!”如果八哥知道一句话,它一定会引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死去的期末记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话说,你是刚成为死亡天使吧?”肯笃定地问道。
“是啊。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帮你忙,但是你能不能把我变回来?”八哥被肯刚才那一通念叨,心里对眼前人的底细多了几种猜测,它的语气也变得不再那么激进。
肯需要死神的斗篷来看见和寻找其他死神,但八哥在这段时间又不能不履行职责,于是他们商量着得出结论:由肯代替八哥行使职责。
肯捡起八哥的斗篷穿上,盖上兜帽,又拔下它的一撮毛碎成粉末后涂在脸上以掩盖气息。趁八哥不注意,他悄悄将随身的红木盒子装入口袋。穿上斗篷后,即使不身为“死者”也可以看见其他死神了(笔者愿将这比作“可联机的信号屏蔽器”),但还差一点——专属于死神的职权,而八哥已经同意愿意帮助肯。做好一切后,肯把鸟笼藏于斗篷深处,代替这位死神引渡死亡。
肯提着鸟笼来到一处墓园,他就是下意识觉得该来这里。但他一无所获,这里只有生命,不见死亡,更不见死神。竞相生长的草木有好些已经高过了低矮的坟头。起风时,草木窸窣,像是一片悄悄话。这里可有好些话题:它们知道清晨破晓时于天边乍放的朝阳,阳光抚摸过一排排墓碑;它们会在少风的夜晚享受夏蝉别致的喧嚣;它们注意那些相同的人儿每一次来访时身上细微的变化,它们倾听那些人于墓前的窃窃私语……等风来过,它们将这些分享给风,风便将消息带给远方的人,吹进他们的梦里。
但八哥十分不满,“别待在这了,让同僚看到了显得我业务不精。”
于是肯听取了八哥的建议,来到生命聚集的城市。城市的阳光不比墓园中的更明媚,但它惠及更多人。看着耸立的高楼大厦,肯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人类生前待在在一个个“盒子”里,死后依然待在在一个个盒子里。
熙熙攘攘的热闹氛围感染了八哥,哪怕他们无法参与其中,它还是开心极了。街角有一位流浪歌手在吉他演奏,驻足聆听者了了,他依然自在地弹唱。肯拗不过八哥,二人也来到跟前观看。
八哥随音乐节拍点头,身心舒畅,感叹说:
“啊……真好啊,生命的气息——”
“可是他看起来很穷的样子,身体状况好像也不太好。”
八哥竟少见地没顶嘴,“贫穷、疾病也好,痛苦、愤恨也好……都是生命的一环。”
“……他的右手好像还少了个手指。”
闻言,八哥依然面色平静,它看着乐手说:“有些画是一片亮丽的黄,有些画是一片暗沉的紫;有些画则各种颜色都有,分布不均。一幅画上出现任何颜色都是正常的,你不能说只有黄色才算颜色,这并不公平。任何画都是画。”
肯似乎感觉到了八哥话里的细微精神,但他依然不解。“我要交付的这封信的主人,她经历过数次死亡带来的别离,十分痛苦。生命于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这又怎么说?”
八哥没有笑,没有反驳,没有戏谑或风轻云淡。它的话中带着笃定与坚决,“我们不会教导生命怎么去活,我们也不会对生命强加任何意义,我们只负责在生命终结之时,为它画上标志性的终止符;而真正决定它是否终结的,也并非我们。死神已经与人类同行数千年,在我们之中有一点是完全确定的——生命总是潜力无穷。”
街上到处是去向各异的人,但他们的路途终将汇交于同一个终点。
在那一瞬间,肯觉得八哥高高在上身处云端,而自己是陷入泥里的一只蚂蚁。
兜兜转转,他们来到一家医院,新生和死亡在这里此消彼长,难舍难分。聒噪的八哥这会难得安静。它在鸟笼里无声地为肯指引前进的方向。一位因车祸受重伤的年轻人被送入抢救室,他已经陷入昏迷,瞳孔散大,白衬衫被血濡透大片。“都让让都让让!”医生在走廊中大喊着疏散人群。
现在还是白天,医院的走廊里停留了不少人。听见动静的人们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看见担架上的年轻人时,他们眼中闪过迷茫、慌乱和担忧。
时间。同时流过的时间,在不同人身上却有不同的负担。时间一直都是生命的刻度。
医护们压抑声音的慌乱以维持冷静,主刀医生大声呼唤旁人递来仪器工具。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生命的流逝像沙子流过指缝一样徒劳。医生猛地一砸墙,眼神中充斥无法言说的情绪。她并不认识这位年轻人,但她想救活他。当年她也是出于这样的冲动而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她其实有时候讨厌被称作“白衣天使”,因为天使挥挥手就能施展复活的奇迹,她却不能。
肯低头,发现八哥正闭目作祷告状。他抬头,看见死者的灵魂迷茫地悬浮在天花板上空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待一切平息后,八哥展开冥域将死者的灵魂收入其中,肯只感到周围的空间有浮动,仔细观察却看不出差别。
此后几天,他们在整个市区随机游荡,为许多生命画下终止符。无论八哥先前有多躁动不安,在面对死亡时,它黑色的鸟羽总比平时更肃穆。
一次,肯和八哥坐在楼顶时,他好奇地问:“你平时面对这些是什么心情?”
八哥立即反问说:“你是什么心情?”
肯思量道:“没什么感觉,一种客观现象吧。”
八哥问:“那你当时自杀又是什么心情?”
肯骗过了八哥,它便以为肯寻找红眼死神是为了亲手交付一封信,而自己只是在行一件好事。
“没什么心情,在操作前我就已经考虑过一切。”
“那如果你真死了呢?”八哥着急道。
“说明计划有纰漏,我想错了,失败也是正常的。”
八哥愤愤地叫几声,“我问的是你的心情!心情!!有没有那么一种恐惧、迷茫、兴奋但退却……”
“……没有。”肯认真思考后说。一缕风让他若有所悟,“有很多事比单纯活着更重要。”
“算了,”八哥一甩翅膀恨铁不成钢地说:“真是个典型,没想到教科书里的分类不是无中生有。”此后,它就气鼓鼓地再也不愿意讨论这种话题了。
八哥忽然想起什么,话题一转,“你那封信的香味是什么植物呀?还怪好闻的。怎么味道好像和我很小的时候在地宇里见过的一种花有点像,不过我也就去过一次……”
肯瞥了一眼八哥,说:“我的委托人是个厨师,这是她做菜用的香料的味道。”
“什么菜呀?”八哥期待地问。
“炭烤八哥。”
“你去死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