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什么报告?
“大林!你俩认识啊!”薛舒意大呼小叫地扒着两人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不早说!”
“我们很早就认识,”林朗把手插进卫衣兜里直直盯着杜佳,又补了句:“我是她tutor。”
只有薛舒意还在那块嚎着:“大林你也太残忍了吧……刚假期……”
这林朗撒起谎来,还真是不眨眼,杜佳心里这样想着,嘴巴却脱口而出。
“好的老师,我一定准时完成!”
然后她看见此人的嘴角在暗处不置可否的弯了一下。
……被嘲笑了!
于是杜佳在抱着头盔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
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三番五次替自己解围。
杜佳脑中又浮现林朗刚刚忽然跨两大步过来的样子,高高瘦瘦的,木着张脸没什么表情。
倒是对狗狗很温柔。
正这样想着呢,薛舒意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
“佳佳!给你发消息又不回,好不容易碰面了周六晚上咱们聚聚啊!”
给我发消息了?杜佳缩小通话界面看了看聊天记录,果然下面跟着一长串白色聊天框。
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五分钟之内不回消息必开始夺命连环call。
“哎呀,我最近这不是忙嘛,周六晚上有个女孩儿要过来看房,我估计是没空了。”
“你要搬家?”
“是啊,”杜佳顿了顿,“最近好多事儿呢。”
薛舒意倒是一反常态的没有追问,很自然的接了一句:“那你搬过来和我住啊!”
见杜佳没回答,又补了句:“好佳佳,你就来吧,我一个人块无聊死了!”
“这个……”杜佳犹豫了。
说实在的,她不是不想和薛舒意一块儿住。相反,两人在女校的时候关系好到可以睡一张床,只是人都是会变的,就好比刚才如果是家里出事前的自己,在见到薛舒意的一瞬间肯定会扑上去大喊“好久不见”。
薛舒意也会变,在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之后。
但她不想她变,所以她选择不说。
“如果我找不到房子肯定找你,”杜佳擤了擤鼻子,“不说了,打的uber到了。”
只是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要落下泪来,杜佳想。
她们在平安夜互送苹果;一个看海明威一个看普鲁斯特;放学后买hight point的奶茶然后躺海边晒太阳,等着沙粒渗进帆布鞋;去city犄角旮旯里开着的Hellokitty集合店闲逛但什么也不买;给对方染发,结果变成无眉大侠……
杜佳不得不承认,年少的时光是一场永无止尽的局部降雨,好坏都在一起。
“今天下午的事,谢谢你啊。”杜佳从林朗手中接过牵引绳,岁岁很热情的摇着尾巴,伸出舌头一个劲儿舔着杜佳的手背。
杜佳被痒的咯咯笑,一个劲的躲,岁岁却以为杜佳在逗着她玩,便追着舔的越来越起劲。
“岁岁,别闹了!”林朗低声斥了一声,随即回答杜佳,“都小事。”
岁岁不满的嚎了一声缩着头躲到杜佳身后。
“那个……我兼职的事情,希望你能替我保密,”杜佳手搅着牵引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让我朋友……让他们知道。”
“当然。”林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耳垂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了副耳钉,在路灯下照的比他的眼睛还要亮,倒显出一股吊儿郎当劲儿。
身边几个手拎着购物袋的女生看着楼下杵着的两人一狗频繁回头望。
杜佳咽了咽口水,其实这林朗,各种风格都帅得很张扬,招小女生喜欢实在是正常的很。
林朗见对面这小姑娘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疑惑的“嗯?”了一声。
“没事没事,太困了,一会儿遛完了我发你微信。”杜佳牵着身后蠢蠢欲动的岁岁转身就走。
林朗看着这一人一狗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身走到楼前的花坛沿边坐下。
他不意外能在墨尔本撞上杜佳,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例外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东西。
高二那年的夏天总是下雨,林朗作为班里唯一的一个住宿生,需要提前一天去学校报到领取被褥和枕套。
一楼走廊尽头有一个茶水间,而高二的教室好巧不巧被分在三楼,于是林朗只能下楼穿过整个走廊去接水。
开学前一天学校里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游荡着的住宿生和老师,安静得很。
于是林朗在下楼梯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女声在大声做着自我介绍:“同学们老师们上午好,我叫杜佳!”
她很忘我,遇到卡壳的地方还要重新嘟嘟囔囔的重新顺一遍:“很荣幸在这里发言!首先,我要感谢……”
窗外有两个学生打闹着大笑跑过,于是他就这么隔着窗户对上杜佳的眼睛。
她淡淡的瞥了林朗一眼,随后笑了,唇下微微漏出一颗不算明显的虎牙,瞳仁黑且亮,端坐在教室里像只未开化的小兽。
没来由的,林朗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屋檐下低落的雨水卷淋过五脏六腑,他告诉自己,这有些过头了。
直到第二天开学典礼林朗才知道杜佳是新生代表,排列方阵的时候身边女生议论着杜佳的名字,她成绩优异,以市前十的成绩考入这所中学,又漂亮的几乎人尽皆知。
她走上主席台的时候挺着直直的脊背,后脑勺扎着的马尾像墨水倾斜似的摇摇晃晃着泼下来,耀眼的像一块玉,姥姥去世前留给林朗那块,他总贴心戴着。
听小道消息说,她还有个弟弟,叫杜洋,家里做着房地产生意,在这一块颇有名气。
后来便总能在各种活动上看到她,她那时候学跳舞,穿着修身体面的舞裙在聚光灯下旋转着柔软的腰身,台下的男生女声无不直愣愣的看向她,也不乏背地里的闲言碎语,但她好像从来都不屑一顾。
像一条骄傲的小蛇。
林朗坐在后排伸出摊开的手掌与舞台水平线对齐,杜佳便像八音盒里的的小人在他的掌上轻盈转圈。
高二的学业愈发紧张,再加上林朗是住宿生,便鲜少有机会接触外界,只有在小考出成绩的时候按照母亲的规定给她打去电话,电话亭在一楼一个闭塞的小拐角。
“妈,这次的成绩不是很理想。”
那边没有说话,林朗只能听见重重的呼吸声,他知道这是母亲发怒的前兆。
“你一天到晚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东西?我一个人在外面工作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
自从林朗上小学三年级后后,父母便被外派到美国工作,而他则被安排给姥姥照看。
小升初那段时间姥姥突发急性肾衰竭去世,而两人正在地球那端闹离婚闹的不可开交,没人告诉他原因,只有在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听到林父在与林母生下林朗前似乎还和别的女人育有一个孩子。
林朗并不意外。
整个丧事由着当时还不足十二岁的的林朗和尚且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一手操办,姥姥走的急,生前又节俭得很,而一个还未成年的半大小孩又如何有气力和一个心眼子满天飞的大人争过遗产,纵使母亲在电话那头指点江山,大部分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任由着舅舅拿了去,好在留下了一套房子。
他将其称之为房子,不是家,自从姥姥去世后,他私以为自己是没有家的。
人性的贪婪在他十五岁时便一览无余的血淋淋展现,白纸黑字,张牙舞爪。
“妈”,林朗知道一旦扯上这个话题林母便会说个没完,索性找了个借口,“同学刚跟我说老师找我呢,先挂了啊!”
刚放下电话身后便传来一声嗤笑。
是杜佳,后面站着她的一群朋友,几人都拿着伞像是马上要出去。
“哪儿有同学找你呢?”杜佳不怀好意地笑了,歪着脑袋,又露出那颗晶莹的虎牙,墨色的双眸闪着狡黠的光。
“那个……我……”
外头很热,依旧下着雨,闷烘烘的,墙角也生出斑斑霉点,可林朗却觉得世界突然开始下雪,划过他的脸,许是体内的血液沸腾,雪花在燥热的皮肤上融化,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
回过神来的时候杜佳已经站在电话亭前,撒着娇说:“妈我就想要那个粉色的蛋糕嘛,我要最大尺寸的,大家可以分着吃!”
然后她转了个身又对着林朗笑:“见者有份!”
夸张,美丽,张扬,一种近乎痴傻错乱的爱情正在发生,林朗几乎无法与其对视,心事颤颤巍巍,扑簌簌滚了一地。
“喏,这把伞给你。”杜佳见林朗发梢上低下的是湿答答的雨水,递给他一把伞,黑色的,和外面伞具店卖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伞柄下贴着一个笑脸贴纸。
林朗最后没有等到那个蛋糕。
因为他在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一连在宿舍躺了两个星期。
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临近期末,很多高三生都剪了齐耳短发,美其名曰削发明志,攀比的风气一时兴起,很多才刚上高一的女生也被家长逼得走进理发店。
只有杜佳,只有她依旧考着亮眼的成绩绑着高马尾大摇大摆。
狂妄对于被磨灭了逆反精神的人是极其困难的行为,她好像是在反抗什么,带着一种冥冥注定与这块地方违和的不适感。在这一个被驯化的世界里,她是野兽,不屑于痴迷动物园的规则。
期末大榜贴出来的时候,林朗暗自松了口气。
高一和高二各有一块光荣榜,而林朗的名字刚好排在第一排最靠右一个,杜佳则是第一排最靠左一个。
这是他控分的结果,他相信杜佳能考第一名。
后来高三高考后返校填报志愿,学校开放活动日,林朗趁乱加上了杜佳的□□,昵称只有一个表情,是一只兔子。
一个长得像小蛇一样的人,竟然会喜欢兔子。
高三返校的时候杜佳已经转学去了墨尔本,众人闲聊起的时候他只说,杜佳这样耀眼的人,本就应该去往更大的天地。
众人起哄,调侃着林朗平日里是个闷葫芦,竟也和他们这群**丝一样暗恋女神。
林朗罕见的发了一次火,他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光荣榜上的名字还排在一起,只是两人已经不再并行,她早已经把所有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其实后来两人是见过面的,在杜佳发的动态里,她画烟熏妆参加舞会,刷着浓密的睫毛,氤氲进眼尾的肉里,又染上一头苔绒般金灰色的长发,脖子上系着香槟色的领巾,原本宽大的校服被换上一条长吊带裙,看着比风信子还要纤细。
她鲜少回国,于是那一段关于她的传奇也被逐渐掩去,众人转而将目光投向新一届高一生,那把带着笑脸的伞也随着林朗年少时的心事被锁在书桌左边的第二层抽屉里。
他的生活依旧平静如水,循规蹈矩的上了一个好大学,选了一个好专业,只有在申请硕士时毫不犹豫选择了墨尔本,他想知道那块蛋糕还做不做数。
杜佳,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