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去的记忆 第20章 第19章

十九

“报告！”

“进来。原来是小郑呀，来来来，快坐下。”

“是，政委。”

“我不是说了吗，没人的时候叫我周叔叔就可以了。”

“嗯。”

“看你的表情有什么急事吗？”

“是，周叔叔，我想请几天假回趟兰州。”

“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家里一切都好，是白干事的妹妹白云霞病了，我得去看看。”

“严重吗？”

“白血病，白干事来信说医院确诊了，估计……”

周政委听到这个消息流露出惊诧的表情！沉思片刻说道:“别难过，周叔叔理解你的心情。只是战士原则上是不允许请假的。你可能也听说了，上级让咱们开展大练兵，和对越自卫反击战有着密切的联系。部队上下也都纷纷传言，兰州军区可能要替换原来的参战部队。如果上级决定了，我们军人随时都要做好上战场的准备。但小霞姑娘给咱们部队增了光，添了彩，是有功于我们部队的。没想到这么好个孩子换上这种病，我听了也很心痛啊！”

“周叔叔，这些我都知道，小霞患上这种病，是最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如果我不去有可能就……只要能看她一眼，即便是战场上牺牲了也不后悔。”

周政委看着眼圈红了起来对郑强说道:

“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事我和刘主任商量商量，你等我消息。”

“是。”

郑强起身退出了周政委的房间。

回到办公室，郑强内心煎熬着，从接到白干事从兰州寄来信的那一刻，感觉人都要崩溃了，夜晚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捂着枕巾流泪。给小霞的信也是一封接着一封，信中总是讲着开心的事，泪水却不住的滑落在信纸上。每次泪水滴在信纸上，都要换张新的，生怕小霞看见泪水的痕迹。周末一个人躲在县城的书店，拼命翻着有关白血病方面的书籍。

白志勇和郭义华怕郑强出事，没事总是过来陪伴安慰。

下午刚上班，周政委就让勤务兵把郑强喊了过去。周政委告诉郑强，刘主任听了这个消息也很震惊。从弹药库和水泥厂搞拥军爱民活动那一年，刘主任结识了白厂长，两个西北汉子对秦腔的热衷让彼此投缘。拥军爱民活动成立大会，在西北水泥厂工人俱乐部召开时，小霞作为学生代表，给刘主任系上了鲜艳的红领巾。刘主任听到小霞患了白血病，内心非常悲痛，饱含深情的说道：“这个假应该准，必须准。那次分部的首长看了小霞的文章后深受鼓舞，决定在分部所有单位开展一场‘守土爱库’的学习热潮，并授予×××弹药仓库集体嘉奖的荣誉。所以对于我们部队，小霞姑娘是有功的。如今孩子患了绝症，如果我们没个人去看看，我们还有人情味吗，我们还配军民鱼水情的这个称号吗？！最近形势紧张，领导不能离岗，否则我老刘都想去看看。告诉郑强，看小霞姑娘不仅是他个人的事，也要带去我们全体官兵的问候。老周你让他尽快动身，有事我老刘担着。”

本来还在为刘主任能否同意担心的郑强，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开始了准备，史组长看着郑强伤心难过的表情，走过来拍着郑强的肩膀关切的说:“放广播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去照顾小霞。”

一夜没合眼的郑强穿好衣服，整理好着装，悄悄地走出了广播室。凌晨六点，天色透出幽暗色的深蓝，山腰间围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礼堂前的操场上停着的北京吉普车，闪着灯光。那是刘主任特意交代，送郑强去县城的车。郑强快速上了车，马达轰鸣中吉普车朝营房外驶去，车刚出大门身后便响起了悠扬的起床号。车灯投射的光在蜿蜒的公路上不断变换着方向，郑强的心已经飞向了远方。

一阵喧嚣声把迷迷糊糊的郑强从睡意中吵醒，一整天的摇摇晃晃，长途汽车到达了终点站，人们纷纷下车。郑强跟着乘客前后脚下了车，回到阔别两年多的兰州，望着眼前的城市，大街小巷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改革开放后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临街的商店鳞次栉比，装修过的店面焕然一新，柜台上双声道录音机，播放着港台的流行歌曲：齐秦的《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谭咏麟的《爱在深秋》……从不同的商店向街道宣泄着。流行音乐声、自行车铃声、汽车喇叭声嘈嘈切切相继不断。人们的穿着也紧跟时代潮流，牛仔裤、高跟鞋、百褶裙、卷发头这些流行元素，率先在年轻人身上体现出来。一幢五层高的楼顶上挂着一幅巨型广告牌，一位靓丽的女孩身着白色连衣裙，一脸羞涩的弯着腰，拼命用双手捂着被风掀起的裙摆。长城牌电风扇，正以它强劲的风力，吹向眼前的这位少女，这幅广告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引来路人们的注视仰目。沿街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着，临近下班高峰时间，公交站台前挤满了人群，电力公交车，汽油公交车往来穿梭。

郑强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陆军总院的方向走去。到了住院部门口，郑强停了下来，稍做休息，让走路过快产生的呼吸急促稳定下来。定了定神，内心告诫着自己，绝不能让小霞看出破绽。

轻轻推开24号病房门，正和母亲轻声细语说着话的白干事，一眼瞅见走进来的郑强，急忙用食指竖在唇边，嘴里发出轻微的嘘声。郑强会意的轻手轻脚，走到了熟睡中小霞的床边。郑强刚移动到床边，小霞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郑强先是一惊，紧接着一阵喜悦，努力撑起虚弱的身体，郑强急忙上前扶起小霞，用枕头垫在病床的靠背上。小霞急忙整理好头上病号帽。一旁的白干事示意着母亲，两人走出了病房，只留下郑强和小霞两个人。

看着小霞瘦弱的身体，面色煞白，化疗产生的副作用，已经看不见那头乌黑亮丽的马尾辫，病号帽遮住了稀松的头发。眼前的小霞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眼神也没了灵动和敏捷。郑强内心一阵酸楚，表面上却装做十分镇定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是专门来看我的？”

“没，分部组织放映员培训，领导派我来学习，顺道过来看看你。”

“这么说你不是专门请假看我来的？”小霞眯缝着眼瞅着郑强。

“嗯，战士是不能随便请假的，离报到日期还有几天，领导特意准许我提前两天动身，顺便让我回家看看。所以我就过来陪陪你，等你病好了我就去学习了。”

小霞没再说话，但那种犹疑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郑强，郑强被盯的心虚正不知所措时，突然“哇！”的一声，小霞的泪水喷涌而出，嘴里拼命的喊着：“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爸爸妈妈哥哥骗我，现在连你也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说着小拳头雨点般砸在了郑强的肩上。郑强僵硬的挺着身子，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听见喊声，小霞的妈妈和白干事跑了进来，看见这一幕两人也僵硬的站在了一旁。小霞哭着哭着，猛然间紧紧的抱住了郑强，泪水打湿了郑强的衣服。

小霞的妈妈和白干事，又悄悄退出了门外。两人就这么互相紧紧的抱着，谁也不说话，好半天小霞才松开了手臂。

小霞抽泣哽咽的说:“你们都不用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从县城医院往省城转院，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我也知道住在陆军总院是叔叔帮的忙。”小霞说着两手紧紧攥着郑强的手，说，“那天夜里去卫生间路过护士台，见护士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就偷偷的看了病例。当病例上写着‘白血病’三个字时，我几乎晕了过去，扶着台面才没摔倒。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回到病房。在家人面前，我也努力的装着不知道。家人瞒着不告诉我，我知道他们是好心，我知道哥哥一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你，也知道你一定会来。你现在和我说实话，刚才的理由是不是你编出来的，你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面对这一切，郑强知道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领导准的假还是你私自跑来的？”

“是领导准的假，刘主任和周政委特意批准的。他们还让我带来对你的问候，全体官兵都向你致意！刘主任说如果不是单位走不开，他也想亲自过来看看你。”小霞听着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说，“谢谢刘叔叔周叔叔，谢谢你们全体兵哥哥，部队那么忙他们还能惦记着我，我不知怎样表达感激之情，你回去也将我的谢意转达给他们。”

“嗯嗯，一定会的。”

“刚才我下手是不是太重，打疼你了？”

“怎么会呢，如果这样能让你的病好起来，我愿意一直让你敲打下去。只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如果……”郑强说不下去了。

这时小霞的妈妈和白干事走了进来，白干事手里提着饭，小郑吃点饭吧。

“我不饿，阿姨，白干事你们吃吧。”

“我们吃过了，这是给你和小霞带回来的饭，抓紧吃。”

“我真的吃不下去。”郑强没有一点食欲。

“你是从家过来，还是刚下车就赶了过来？”

“我刚下车就赶了过来。”

“坐了一天车怎么可能不饿，赶快吃点饭，要不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郑强正想再次推辞，小霞却对着郑强说:“你必须吃饭，我已经这样了，你要是身体垮了我恐怕走的会更早。”

“嗯嗯，我吃，我一定吃。”

“小郑，你先出来一下，我和你说件事。”白干事示意着郑强。

“哥，你不用去质问郑强了，我自己查了病例。我装作不知道，就等着郑强来的这天把事说明。该见的人都见了，我死而无憾了！”

“女儿，别这样说，妈妈舍不得你走啊……”小霞妈妈抱着女儿痛哭起来！

白干事和郑强也都泣不成声。

“你们都别哭了，这样我会更难受的，你们是我的精神支柱，我不希望你们有事。”说着用手把妈妈的手拉开。

三个人努力的止住了泪水。白干事对着郑强说:“小郑，你抓紧吃吧，吃完了早点回家，天色晚了，要不然赶不上末班车了。”

“不，我不回去，这几天我要时时刻刻陪着小霞。”

“回来一趟怎能不回家，离家这么久了父母也想看看你，明天过来也不迟。”

“白干事，我信里已经和家人说好了，父母也让我多陪陪小霞，你们也累了，就让我来照顾小霞吧。”

“妈，哥你们回招待所休息去吧，我也想让兵哥哥留下来陪陪我。”

“既然这样你就留下来吧。妈，这些天熬夜你也累了，咱们回招待所，让他们一起说说话吧。”

小霞的妈妈抹着泪水和白干事走出了病房。

“你抓紧吃吧，要不饭都凉了。”

“你是病人，你先吃。”

“那咱俩一起吃。”

“别动，你身子虚弱，我来喂你。”

“好吧。”小霞眼里泛起了温情。

郑强一勺一勺的把饭轻轻地送到了小霞的嘴里，小霞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郑强。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郑强打开了灯光，去洗漱间把饭碗清洗干净，回来坐在床边。

“郑强哥，这次领导批了你几天假？”

“十天。”

“这十来天你都陪着我？”

“嗯，一刻也不会离开。”

“哥，我走了你会来我的坟茔上看我吗？”

“你不会走的，不会的～”

泪水不由得再一次从郑强的眼眶里流淌出来。

“不说这些了。哥，我走之前有个愿望，过去跟家人来过几次省城，可兰大一次也没去过，我想在告别这人世前去看看，你能陪我吗？”

“嗯，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家人和医生也不一定同意。”

“我走只是迟早一天的事了，可走前不想留下遗憾，我想他们会理解的。”

“好，我一定陪你去。”

“我累了，旁边的床没人，你瞌睡了就睡在旁边的床上吧。”

“你不管我，安心的睡吧。”

小霞握着郑强的手闭上眼睛，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郑强轻轻地抽出了手，走到门口关闭了房间的照明开关，走出房门。

来到护士服务台。一个小护士忙着往盘子里放药，另一个小护士一手拿着体温计，眼睛盯着体温表的度数，手里飞快的记录着。

“护士你好，我能用一下你们的电话吗？”

“我们这只能拨打军线，地方电话打不了。”放药瓶的姑娘看了一眼郑强又继续忙碌着。

“我就是拨打军线，有个急事麻烦你通融一下。”

“那好吧，不过不能长时间占用。”

“嗯，就几句话。”

郑强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号码。打完电话转身朝病房走去，身后传来小护士的议论声：“看来这个当兵的父亲是个当官的，挺有能耐，都能调动一辆车。”

“这有啥奇怪的，你父亲不也是个当官的吗？”

“不对，听他刚才电话里，好像是在说24号病房小霞姑娘的事，不知道这个当兵的和小霞是什么关系，我想去看看。”

“这么晚了，你就别去打扰人家了。”

“也是。”

郑强没有回头，回到病房坐在小霞的床前，一轮明月透过窗户照射在房间，月光撒在安详入睡的小霞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美丽。看着眼前的小霞，郑强内心翻涌着、悲叹着！他真想质问上苍，为什么就容不下这么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十八岁的芳华，正是人间最美好的阶段。在她身上有着太多的理想，等着她去奋斗、去实现。如果不是病痛，她也许是一位未来的科学家，用纤细的小手，把世界变幻的五彩缤纷;如果不是病痛，她也许是一位未来的文学家，用芬芳的笔墨把人间描绘的锦绣绚丽。从第一眼见到小霞，就被她秀美的外表深深的吸引，她身上散发出的阳光、活波、灵动都无时无刻在脑海中浮现。随着彼此的交往，她骨子里透出的才华、内秀、清新，更是让自己仰之弥高。和小霞的差距常常让自己无地自容，可小霞对自己却没有半点的嫌弃。从开始通信纠正自己的错字，到后来的鼓励，让自己一步一步进步起来。特别是知道有个比自己优秀的潜在对手，小霞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自卑，信中多次暗示自己，我小霞认定的人，这一生都不会改变的，看的郑强泪眼婆娑。

眼前这位心中的女神，真的就要离开自己吗？美丽的花蕊还没有绽放就要凋谢吗？自己的内心像是被撕裂一样，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郑强就这么温柔的看着小霞，渐渐地眼前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