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开的大门紧闭着,许时清侧耳往里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他想抬手敲门,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却步,好像“近乡情怯”这个词用在这儿有种奇怪的合适感。
心跳莫名地快,许时清深呼吸了几次,鼓起勇气轻叩了叩门。
“请进。”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女声响起,许时清推门进去。
正是上午阳光充足,窗户设置得偏高,却大得足够把屋里照得亮堂温暖,光覆盖的地方空气里的细微尘土清晰可见。
这里很大却不显空旷,各式大小机器归置得妥妥当当,木材整齐地立在墙角,窗下阳光最好的地方有简单的桌椅作休息区,另有一片空地木屑和工具散落,叶桐正蹲在其中,细致认真地给一把小小的椅子上漆。
阳光穿过她的头发,一片金色灿烂。
叶桐的目光看过来,许时清在安静中突然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举起爪子挥了挥。
那日在木艺工坊店里明明感觉还算自然,今天换成两个人单独相处,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叶桐也举起手中的刷子晃了晃,算作打招呼。见对方呆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叶桐只好先站起身,走过去拉开桌侧的椅子,“请坐。”
又拿出纸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先喝水吧。”
许时清听话地侧坐在椅子上,乖乖地拿起水喝了一口。
他穿一身贵气的棕色毛呢西装,却坐在自己拿隔壁装修拆下不要的破门板改装的桌子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叶桐心里的感觉突然复杂起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他,亦或是两人之间这一刻的沉默。
随手担在桌边的刷子,刷毛上的清漆正慢慢地汇聚成滴,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拉长,坠落。液滴撞击地面的细小声音提醒了叶桐,她赶紧回神把刷子拿起来,目光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你要是不着急的话,我先把这个刷完,很快。”
许时清仍然不说话,只是点头。
叶桐回到小椅子旁重新蹲下,手腕带着刷子折返,柔软又坚韧的毛轻柔地扫过表面,留下一层均匀透亮的漆。
许时清环顾了一圈,视线又落在她身上。这样场景里出现的叶桐,仿佛比那日在店里见到的还要陌生。
在一起时叶桐就很喜欢这些手做的东西,容易尝试的纸艺陶艺,各式模型,缝纫刺绣,都经常玩一玩。只是她常说自己既没有天赋又没有时间,水平一直还在“体验”的阶段,谈不上上手。
偶尔也会在做不出力学作业心态崩溃时,用脑袋重重地砸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埋在上面不起来,闷闷地说:“不想学习了,想锯木头。”
但也只是偶尔,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平稳而耐心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对于这些她感兴趣的,却只开玩笑说:“或许退休之后可以去老年活动中心系统地学习一下。”
没有等到白发苍苍,年轻的叶桐手法娴熟,有条不紊,已经习惯于做一个真正的木匠。
许时清在一旁看着,心中的疑问自然而然地流露,他打破沉默,问道:“你……为什么没去Q大?”
叶桐的手顿了一下,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动作,她语气平静,“没考上。”
叶桐参加的是Q大保研的夏令营,在临近大四开学的夏天。
许时清愣住,“没考上”这话从当年的学霸叶桐嘴里说出来多多少少有些违和。
叶桐眨眨眼,想到以前的事情,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许时清不再追问。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还没缓和到可以释然地谈论当年。
或许是心里有些许触动,叶桐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我快刷完了,你的餐桌,有想法吗?”
餐桌这个想法本身都是他临时想出来的……许时清又临时瞎编:“小一点,风格和整体环境配套,耐用就行。”
“好吧。” 叶桐刷完最后一下,放好刷子,站起来朝他温和地浅笑了一下,“或许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许时清愣了一下,印象中这是重逢后叶桐第一次真诚地对他笑,本来拘谨的心忽然放松下来,也不自觉回以她微笑。
叶桐洗干净手过来,许时清以为她会在对面坐下,却没想到她径直绕到了他背后。
“起来一下。”
“嗯?” 许时清感觉到她在拉椅背上被他压住的东西,下意识前倾,回头却发现叶桐抽出来的是一条质地厚实的黑白格子围巾,刚才坐下时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有注意。
这么直男的围巾……许时清漂亮的眼睛微眯,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威胁,“谁的啊?”
叶桐转身把它挂在衣架上,“司宇的。” 转念一想他又不知道司宇是谁,就看向他,神情坦荡地介绍,“就是我们的一个店员。”
……不用介绍,她在店里叫得亲昵,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时清蹙眉,在桌面上轻敲的手指透露着不悦,“他的围巾怎么会在这里?”
“上次帮你做办公桌,落在这里了。” 叶桐在置物架上翻翻找找,回答得漫不经心,并未在意他的语气表情。说起来她的外套还落在他办公室了呢,这人怎么提也不提这茬,像没看到一样。
“你们,两个人,孤男寡女的在这里?” 许时清心里不满更加,直起身子语调不自觉变高,“他比你小五岁啊!”
……?叶桐被”孤男寡女”这个词雷到,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奇怪地看他一眼,“……所以?”
被她这么一看,许时清自觉失了态,低下头气势全无,半天才闷闷地说:“你不是不喜欢不成熟的吗?”
……?叶桐刚下意识反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 话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可能还真的说过,又改口,“司宇他挺成熟……”
“成熟”两字也在许时清的紧盯下逐渐消音了。叶桐扣扣手指暗自懊恼,她在说什么呀,越描越黑,白的都给描成黑的了。
叶桐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能说会道的自己找回来,“我和他……”
单是这三个字就再次加深了许时清眼神里的不友善程度,叶桐被他看得心虚,刚才提起来的气又泄下去,终于放弃了,“算了……我和你解释什么。”
叶桐把找出来的纸笔放在他面前,“餐桌大概想要个什么样子的,可以先画画看。” 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许时清看了一眼,兴趣缺缺地打开本子,各种东西的手稿已经画了大半本。他翻了几页,烦躁感在心里陡然上升,于是抓抓头发还是忍不住说:“你还是解释吧。”
叶桐看向他,烦躁得挠头的许时清还像是那个19岁的少年。
这种熟悉的,能轻易影响对方情绪的感觉,让叶桐感觉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心情反而坦然自在了不少。
她拿过笔夹在指间随意地转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反将他一军,“那你也没给我解释啊。”
话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许时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解释什么?”
叶桐突然有点后悔,介意他身边的女人,这不是明摆着暴露自己还对他念念不忘吗?
不过她还是别开眼睛,硬着头皮说:“那天你带来店里的那个。”
许时清看她别扭的样子,之前烦闷的心情瞬间一扫而光,他放松地靠回椅背上,唇边酒窝因为笑意而浅浅凹陷,语气里多了几分狡黠和勾人,“姐姐想知道什么?”
叶桐的小心脏不争气地颤了颤,久违的称呼,让她感觉全身酥麻一直到指尖。
叶桐不语。许时清假装疑惑,追问:“姐姐又为什么在乎呢?”
既然当初不要他了,为什么还在乎呢?
一颗心像是被他握在手心肆意揉捏一般,突然酸得不像话,叶桐感觉泪水在眼眶打着转,一眨眼就要落下似的。她倔强地望向墙壁忍住眼泪不让他察觉,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说就算了。”
许时清果然没发现她的泪光,但也因为她的话而收敛了笑容,望向她的目光沉沉,认真地说:“姐姐想知道的,我都会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缓慢地说道:“一直什么都不愿意说的,是姐姐。”
被说中了。还真是了解她。叶桐的眼泪在眼眶里又转了三转,鼻子一酸,晶莹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
许时清见她落泪就暗自乱了阵脚,却狠心要逼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强忍为她擦泪的冲动,只沉默着递过去一张纸巾。
定了定心神又蛊惑一般地步步相逼,“告诉我,想知道什么呢?”
叶桐心里升起了被驯养般奇怪的羞耻感,几年不见,他只是气定神闲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架在进退两难失控落泪的境地。
她不说话,他就一直沉默地盯着她,仿佛执着地等待一个答案。
半晌,叶桐鼓起勇气,颤抖的声音因流泪而沙哑,仍然没有直视他的眼睛,问道:“Cheng Cheng 是谁?”
许时清回答得简单干脆,“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朋友的女朋友……叶桐胡乱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换我问你,” 许时清敲敲桌面,还不打算放过她,“你和司宇是什么关系?”
这还成了逼供现场……叶桐扶住额头叹息一声,已经放弃了抵抗,他问什么就答什么,“就是店员而已。”
“他喜欢你。” 反问三分,肯定倒是有七分。
这说法倒是新鲜,叶桐自己都没想过。她终于看着他的眼睛笑出来,“你想多了。”
许时清定定地回望进她的眼睛里。
他绝对没想多,不过替情敌表白也是没什么必要。
正四目相对着,敲门声三两下打破安静,门外的人已经自顾自地推开了门,叶桐转头一看,是隔壁的樊大姐。
“小叶,大姐给你送点吃的来。”
樊大姐是隔壁大哥的妻子,也是叶桐的房东。大姐人热心,觉得叶桐总吃外卖不健康,给丈夫送饭时时常也给她带一份,叶桐买了什么点心也总记得给隔壁拿一些。
叶桐慌忙整理了情绪起身去迎,“又麻烦樊大姐了。”
许时清虽不认识来人,也礼貌地站起来点头致意。
樊大姐见这儿有个从来没见过的高大帅气又衣着体面的年轻人,笑得欢喜又慈爱,连忙拉着叶桐八卦,“哟,男朋友呀?”
叶桐摇摇头,刚准备否认,许时清就在后面打招呼,“您好。” 有点儿默认的意味。
樊大姐看叶桐眼眶有点红,立马心疼地仔细瞧了瞧,小声关心道,“吵架啦?”
叶桐又摇头。
“没事啊,两个人好好说,有什么过不去的。” 樊大姐拍拍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劝道,“要是他欺负你,到隔壁来找你大哥,我们给你撑腰哈。”
叶桐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大姐,真没事儿。”
“那我就放心了,” 樊大姐怜惜地看着这个比她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我再给这小伙子盛碗饭去,你俩边吃边聊哈。”
边吃边聊?叶桐连忙推辞,“谢谢大姐,真不用真不用。”
“没事。” 樊大姐把饭盒塞到她手里,不等她推辞就快步往外走,“你先拿着,我马上就回来。”
叶桐轻叹一口气,这事儿怎么越来越乱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只好转身回到桌边,假装轻松地对他说:“留下来吃饭吧。”
许时清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意外的一出打破了刚才僵持的局面,于是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
樊大姐很快又回来了,把碗筷递给她,边说着“好好聊啊好好聊” 边急匆匆地离开。
叶桐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把她送出门外,关上门。
许时清已经把饭盒里的两盘菜拿出来摆好了,见她转身就招呼她,“快来吃吧。”
真不把自己当客人啊……叶桐腹诽。
不过确实也饿了,这一上午什么也没干成,被他搅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