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元气满满地出门,晚上回家时却身心俱疲。
N市的冬天明明也很冷,却没有暖气,早上离家时的那点温暖早已经消失殆尽,家里感觉比外面还冷一些。
叶桐打开空调,对着直吹了一会儿,才从冻僵的感觉里缓过来。
晚饭是简单的番茄鸡蛋汤面。叶桐独居了三年,厨艺虽不至于太高超,家常菜还是游刃有余,不过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思炒菜煲汤。
番茄汤酸甜清亮,手擀面柔韧劲道,蛋花鲜香,小白菜脆嫩,汤面上零星飘着几朵油花,撒了一把青翠的小葱末,在餐厅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让人颇有食欲。
叶桐却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想这两天的事情。
遇见许时清之前,叶桐也常常在宿舍闲聊的夜晚,想象过未来那个他的形象,或许是优秀内敛的学长,努力踏实,能轻易化解让她困惑的数学题,也体贴温柔,从不吵架红脸,处处照顾她的心思。
许时清却是不同的,他聪明又极有天赋,有些事情看得很通透,也对艺术有令人惊叹的掌控力,却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率性而为,只凭自己的喜好生活。
他可爱却骄纵,望向她时总有不加掩饰的爱恋和依赖,撒起娇来像又软又甜快要融化的糖,任性执拗起来又总气得她跳脚,不鸡飞狗跳地吵一架就没完。
叶桐曾期待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恋爱,理智平稳,细水流长。面对许时清却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掌控,夏日夜空的烟火和暴雨,连带着起起落落如坐云霄飞车的心,好像都被他一手操纵着。
他像口味极佳的果子酒,甜,也醉人,清醒时害怕,沉醉时欲罢不能。
就是这样的许时清,勾起了叶桐一生中仿佛所有的热情去爱,即使离开,也改变了她之后岁月的人生轨迹。
许时清的影子好像一直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虽然如此,分开后的日子也逐渐回归了平静。
四年了,她早已接受了要永远失去他这件事情。
可他像是四年前毫无预兆闯进她的心一样,又毫无预兆地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如果说昨天是偶然重逢,今日又为何特意前来呢?
那个漂亮的女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叶桐胡乱猜了一通,又自嘲地想到自己并没有资格过问这些。
毕竟当初先放手的人,是她。
后悔过,但是挽回已经来不及。
许时清去美国的那天,叶桐一回到宿舍,舍友何苗苗就告诉她,许时清来找过她,因为她不在,就托了何苗苗带话。
听到“后会无期”这四个字时如落冰窟的感觉,叶桐至今还记得。
叶桐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打开微信点进许时清的对话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她的心没由来地颤了几下,只是曾经满满当当的聊天记录如今只剩下一片空白。
又点进他的朋友圈,半年可见,零零散散不过十来条。
六月毕业,学士服,大礼堂,西式古典的学校主楼前不同肤色人种的学生一起开心地合影。
九月回国,进了公司,新奇却也辛苦。
和朋友聚会,发了三人的合照,和叫作Cheng Cheng的女人,还有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
剩下的几乎都是自己画的或是看展遇到的作品,还有几支公司制作发布的广告片和海报。
叶桐挨个儿慢慢地看过去,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象他与她无关的岁月与成长。
好像他一回来,那根轻易牵动她情绪的绳索,又回到了他手里。
许时清和程澄到餐厅的时候,庞旭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了。
“你俩也太慢了。” 庞旭一边招手叫服务员一边抱怨,“做了什么呀做一下午?”
程澄在他旁边坐下,把小鲸鱼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看,还不忘迅速地把锅甩掉,嫌弃地看向许时清,“还不是老许,恋恋不舍,别人不关门他就舍不得走。”
“是嘛?” 庞旭促狭地看许时清一眼,“这一下午,我还以为你们至少能抱个这么大的东西回来呢。” 他笑嘻嘻地抬手敲了俩下桌边摆放的花瓶。
庞旭这人嘴比较欠,不过许时清一向不在意,他说就任他说。但是今天,这么个小小的东西确实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不光极其考验耐心,还害得手指麻木胳膊酸软,身上沾染了不少木屑。他莫名想到了昨天那张还没来得及用的办公桌,那样大而复杂的物件,即使有机器的帮助,又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努力呢?
“哦?” 许时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做了一下午的钥匙链,四两拨千斤般轻巧地把庞旭拐进坑里,“程澄你听见了,庞旭就是这么看待艺术工作者的。”
又接着转向庞旭,状似无意地再补一刀,“没记错的话,上次说‘做衣服不就是几块布缝在一起’的人,也是你吧?”
程澄是服装设计师,这种毫无求生欲的直男发言快速而准确地戳中了她的怒点,于是纤指狠狠地掐住庞旭腰间的软肉拧一圈,美眸微眯,笑里藏刀,“不如把你的嘴缝上。”
庞旭痛得面目扭曲表情狰狞,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许,我恨你。”
还好服务员及时拿着菜单过来,程澄才手下留情放过了庞旭。
许时清看热闹也点到为止,他接过菜单翻了两页,却和印象中的不一样,就随口一问:“换了菜单啊?”
餐厅是程澄订的,正宗的N市本地菜,虽然价格偏高,但环境古朴典雅,菜肴精致可口,老N市人请客吃饭都很喜欢选这家。
年轻的服务生被问得愣了一下,打从他在这里工作就是这份菜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过。
程澄及时接话:“换了好几年了吧。你也来吃过?”
许时清当然来过,从小就和家人一起来。后来和叶桐在一起,偶然听她说,来N市两三年却没吃到什么好吃的本地菜,他就带她来了这家餐厅,叶桐确实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很平凡地开心着的一次约会,如今早已记不起太多细节。只是当时还说要常来,但离学校距离远,最后也没有来过几次,哪知道就那样分开了。
之后的假期再回N市,自己也没有来过了。明明吃了这么多年,那种好吃得令人怀念的味道,似乎被她轻而易举地带走了。
许时清上午还不愿意和朋友提起叶桐,仅仅相处了一个下午,突然心脏就被不知名的情绪填充得满满当当,很有冲动聊一聊关于她的事情。
他点点头回答程澄,语气里有没被掩饰的淡淡怀念,“和她一起来过。”
既然换了菜单,也不一定还是旧时的味道了,就交由程澄随意点了几个菜作罢。
庞旭是真兄弟,虽然被许时清坑得腰侧现在还隐隐作痛,但看他黯然神伤的样子,还是不计前嫌帮他排忧解难,“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许时清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许时清不安地转转手里的水杯,试图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怎么说,很难用喜欢或不喜欢形容吧,某种意义上,她重新定义了我。”
他的前十八年活得顺遂无比,想要的东西伸伸手就能摸到,好像从没体验过“努力”的感觉,只凭着兴趣学习和画画,也稳稳当当进了N大。叶桐却严谨认真,努力又踏实,虽然他常常觉得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但分开后,一个人在国外经历了许多事情,她留下的影响也慢慢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我以前大一的时候,” 许时清想到以前的自己都要笑出声来,“像你这种猪队友,我宁可和你一起挂科也不愿意带的。”
哪像后来,不得不一个人做五个人的小组作业时,也咬牙扛下来了。
庞旭承认自己确实一直是许时清的大腿挂件,但是厚脸皮惯了,就不在意地跟着笑,“前女友大人改造的真好,造福了我等学渣。”
“还有最讨厌的马哲,我翘了一学期的课,期末考试前一天,天都黑了还在打球,被她从篮球场揪着耳朵抓回去熬夜背重点。”
庞旭:“……然而后来你成了给我划重点的人。”
程澄对这种学霸背后的故事尤其感兴趣,她眼睛亮闪闪地追问:“后来马哲过了吗?”
许时清给她一个神秘莫测的眼神,也不说话,只是继续笑。
“过了没有嘛?”
许时清摇头,很久以前的画面如电影一般一帧帧回放,“其实是没有的,我期末考的还不错,她画的重点实在是太准了。但是平时成绩几乎没有,最后卡在了59分。”
庞旭感同身受痛心疾首,朝他伸出了友谊之手,“这种感觉,兄弟我懂。”
许时清把他的手推回去,脸上仿佛写着“不,你不懂”,“我当时拿到成绩就蒙了,特怕她骂我。我思来想去半天,最后在被她骂和被教授骂之间做出了选择。”
“选择是?”
许时清换上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当然是被教授骂了。”
许时清本质上是多么傲气的人,从不开口求谁,却第一次站在教授办公室门口踌躇纠结,鼓起勇气放下面子想去要那一分。说是怕被她骂,其实更多的是怕她失望。她也有考试,却陪着他白白熬了一整夜。
“然后呢?”
“其实也没被骂太惨……那一分还是给我了。她不知道我去找了教授,听到我及格可开心了,而且还……嗯。” 许时清把话停在了意味深长的地方。
想起那天,N市难得下了雪,叶桐站在偏僻的教学楼侧门等她,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然后慢慢融化。许时清看到她,迫不及待地穿过走廊朝她大步跑去,第一句话就是报告好消息。她开心地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带着笑意的唇轻快地吻上来,“奖励一下!”
明明是下雪天,他却感觉血液都沸腾起来,在她亲上来的瞬间抱紧她反客为主加深了那个吻。
“还怎么样?” 庞旭急不可耐地问。
许时清不自在地摸摸唇角,“奖励香吻一枚。”
妈呀这羞涩又痴汉的笑容是怎么一回事!庞旭被许时清脸上从未见过的表情惊到,但还努力保持冷静地说道:“那嫂子还真是鼓励式教学了。”
就为这个痴汉表情,前女友大人也应该被叫嫂子。
程澄也感觉重新认识了许时清一般,对有过一面之缘的叶桐顿时肃然起敬,“那你是想要把她追回来喽?”
“追回来”这个词把许时清回忆里的粉红泡泡残忍戳破,提醒他那段过去已经结束太久太久了。
“才没有。” 他收起笑容换上现在的自己已经习惯的高冷表情,果断地否认。
程澄和庞旭双双挑眉看着他,脸上是一模一样的不相信,锐利的目光像要把他戳破似的。
僵持半晌,许时清终于泄气,“她先不要我的……”
争吵后提了分手的是她,删掉了联系方式的是她,最后一面都选择残忍不见的,也是她。
她离开的如此坚定而彻底,他又因家中急事不得不去了美国,距离遥远,时间流逝,还爱着她,又能如何。
他慢慢地说服自己,接受了过去已经彻底过去的现实,偶尔也想象着她在Q大与他无关的全新生活,已经准备好从今往后,做两个茫茫人海中再也不擦肩陌生人。
谁能想到却在N市又遇到她。
本来已趋于平静的心,再次方寸大乱。
庞旭把手从桌子那边伸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说,“你知道我和程澄恋爱三年还感情稳定的秘籍是什么吗?”
连程澄也好奇看他。
他深沉地自问自答,“男人嘛,面子是爱情里最不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