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环 第2章 客户

明明睡得够久，早晨起来却还是昏昏沉沉，不知道做了一夜什么梦。

叶桐心烦气躁地抓抓头发，看了一眼时间，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收拾收拾出门。

冬天骑小电驴，即使是武装到只露出一双眼睛，也会觉得眼睛冷得不行。叶桐不由得抖了一下，倒是迅速清醒了过来。

小电驴虽然不遮风挡雨，胜在能在车水马龙中灵活穿梭，不至于被堵在路上。叶桐七拐八绕地，赶在九点前到了医院。

老人家睡不着，约时间都约这么早。

迟到了还要被念。

叶桐来看的蔡师傅是N城有名的木工匠人，从大四开始叶桐就一直跟着他学习。

蔡师傅的儿子在外地定居多年，家里长期只有蔡师傅和张奶奶老两口，所以有什么事情叶桐一直照应着。

“又喝酒了是不是？” 叶桐进来把提着的水果放下，叹了口气，“老蔡，今年第几回了？”

蔡师傅坚持让叶桐叫他老蔡。叶桐平时还敬重着，但是一喝酒住院就管他叫老蔡。

张奶奶和叶桐也很熟悉，见她进来就拉着她的手抱怨，“小叶你快管管他，奶奶说的他不听。”

叶桐的车轱辘话已经说了四年，也没见他听过。

年纪大了确实倔。

老蔡自知理亏，迅速转移话题。

“小叶，有个活儿你接吗？办公桌，老蔡我一个老主顾家的，他们家那公司，嘿，气派！这家老板呢，二十五嘛还是二十六年前，结婚的时候，就是我给做的红木家具，这个红木啊，要选最好的，我当时跑了不知道多少个地方……”

老人家嘛，忆当年，常规节目了。

“后来呢，这家人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婴儿床还是我给做的呢，做婴儿床呢，要非常地小心，那个面儿上啊，一定要磨光滑……”

“……老蔡，讲正题。”

“啊对对对办公桌。这家这个儿子呢，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在他老爸公司工作，想订一张新的办公桌，还说要给我发个什么C什么的图纸……C啥来着？”

“CAD？”

“啊，这个，好像是吧哈哈哈。总之人家是图纸和选材都给好了，你做出来就行。要不是医生不让我出院，这老主顾的活我得亲自干呢，小叶，你不会给我丢人吧？”

“……不会。”

正好试试新的机床，她也有些跃跃欲试。

“这么说你答应了啊？” 蔡师傅笑眯眯地摸摸胡子，“老张，把昨天那电话给小叶。”

叶桐把号码输到手机里存起来，一抬头，蔡师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小叶今年25了吧？我那老主顾家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那应该是22岁了哦？22岁好啊……”

“具体好在……？”

“女大三，抱金砖，啊哈哈哈哈。”

“……老蔡。”

老人家，睡不着，不听劝，喜欢唠叨，爱忆当年，还热衷做媒。

老蔡占了个十全十。

从医院出来，旁边正好是个新开的连锁奶茶店。

叶桐看了一眼，是个很火的网红牌子。不过这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很少喝奶茶，这家店竟然一次也没喝过。

叶桐买了两杯出来。插上吸管吸一口，还没N大校园里那个便宜的勾兑奶茶好喝。

卖这么贵……

骑上小电驴回到店里，司宇已经在了。工作日上午没什么客人，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打磨一把梳子。

“今天没课？” 叶桐脱掉外套，递给他没开封的奶茶，“请你喝奶茶。”

司宇开心地道了谢，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脸上尽是满足的神情，“好喝！”

叶桐觉得他表演得有点夸张，笑道，“你们小朋友就是喜欢喝甜的。”

话说完她自己也怔住了。

还有谁喜欢喝甜的呢？

那样满足快乐地朝她扬起的脸，真是有些熟悉了。

她又伸手摸摸杯子，一路寒风吹过来，已经几乎冷掉了。

那样为了能留住热气而把奶茶塞在怀里一路小跑的热忱啊。

也已经没有了。

叶桐在司宇对面坐下来，先给蔡师傅给的号码打了电话。对面是一把非常职业化的男音，声称是订做桌子的客户的助理，问她要了邮箱发资料过来，又客气地请她出价。

听起来还蛮财大气粗的嘛。

挂了电话，叶桐打开邮箱里的压缩文件。

竟然是一份非常齐全的资料。从设计理念，到木材的选用，完整建模的3D图纸，甚至具体的制作工艺都有涉及。

还是全英文的，加上蔡师傅之前说的信息，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是这位客人的一份大作业。

设计得非常漂亮。线条流畅，造型轻盈，和木头的厚重平衡得恰到好处。选择的木材也是颜色，尺寸，硬度，柔韧度综合设计考虑的最优之选，看得出来是既有卓越天赋，又下了一番苦心的结果。

设计优秀的桌子通常是常规尺寸，盲目放大就会失去平衡的比例。而常见的大尺寸办公桌，又都古板沉闷得可以。而这个设计简洁时尚，竟然还拥有令人羡慕的尺寸……

好想向这位朋友买个版权啊！

不过冷静想想她那小厂房里的破工具零件们，也不配放在这样的桌子上……

叶桐想起大学的时候，就饱受桌子不够大的痛苦，每次从自习室出来总向他抱怨。

一张桌子，要放一个电脑，两本教材，一沓草稿纸，一个笔记本，还都是打开能看到的状态。

怎么放得下嘛。

“以后等我有了房子，要买一张特别大的桌子，就放在客厅中央，不管摊开多少资料都宽宽绰绰。还可以带小朋友做手工写作业……”

他被她描绘的场景所感染，搂住她的肩笑意盈盈地低头看她，眼里隐约有期待，“旁边再给我支个画架就好了，也可以带小朋友画画嘛。”

叶桐斜睨他，好笑道，“你倒是挺自觉把自己也计划进去了。”

又逗他，“生了孩子你教功课吗？”

他犹豫半晌，“还是你教吧。”

“为什么？”

他指指她，“学霸。” 又指指自己，“学渣。”

“我敢教，怕TA不敢听。”

叶桐拉着他的手笑弯了腰，半天才止住笑假装严肃地对他说：“这位朋友，你对自己的认知很清醒。”

现在想想还是很好笑。

对面的司宇却递过来一张纸巾，担心地问：“怎么了？”

摸摸脸颊竟然是湿润的。

也许是，共同设想，满心期待过的未来却没有来，太让人难受吧。

叶桐把电脑转过去朝向他，“这个设计，蛮好的。”

司宇仔细地看了看，点点头，“好的设计确实是会给人带来情感共鸣。”

分明是体贴地给年长五岁感情失控的老姐姐找了台阶下。

“学姐要做这个桌子吗？” 司宇用鼠标拖着3D模型转来转去地看。

“是啊，有人订做。” 叶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彻底没了温度的奶茶。

“我可以去帮忙吗？” 司宇期待地询问，他早就想去试试看大型的设备。

见她没说话，似乎是在犹豫，又赶紧追加了一句，“免费！”

叶桐被他可爱到了，扑哧笑出来，“你的工资我还是付得起。不过，” 她收了笑认真地说：“你们美术生手很重要，千万小心不要弄伤。”

司宇连忙点头，如愿以偿当起了叶桐的助手。

有司宇帮忙确实是轻松不少。以前做小物件还不觉得，现在搬动大型木材，她一个人是真的费劲儿。虽然新设备还不熟悉，但是两个人一起摸索，也很快上了手。

司宇尚是在对这一切最新鲜最有热情的阶段，叶桐看着他，就像是看到几年前的自己。两个人通力合作，短短一段时间就亲近了不少。

第一件独立做的大型作品，叶桐谨慎得不得了，一步一步都小心翼翼反复打磨。

“完成！” 叶桐和司宇激动地击掌，满意地绕着刚刚组装好桌子走来走去，左摸摸右瞅瞅，直到确认一切细节都完美。

平时订做的小物件一般都是快递给客户。不过桌子尺寸超出常规，也需要到现场再组装。叶桐和那边的吴助理商量好，周六办公室没人，可以把桌子送过去。

叶桐提前一天就把桌子小心地拆分包装好，准备妥工具和零件，还问隔壁店的老板借了辆皮卡。一切就绪，叶桐开始期待明天顾客满意的微笑了。她可没有给老蔡丢人。

周六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虽然晴天好像似乎更冷一些。叶桐图着干活方便，随意套了一件旧卫衣，化了个简单甚至潦草的淡妆，再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心情愉快地出门了。

叶桐和司宇把所有东西装车，一路唱着小歌，商量着拿了全款晚上下班后应该叫上夏夏去吃哪一家火锅，开着叮叮当当的破皮卡，前往吴助理给的地址。

到了地方，司宇跳下车，在大楼外抬头看到巨大的招牌，惊讶道：“竟然是AL？”

叶桐之前没听说过什么AL，但司宇是学平面设计的，对广告公司熟悉也不奇怪。

“AL是N市最大的广告公司，前阵子那个爆款饮料广告就是他们做的。”

“噢！” 叶桐也知道那个广告，各大视频软件最近总放，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广告语，“是不是这个？”

司宇被逗笑，“看来他们广告做的确实不错，连学姐都记住了。我好几个同学暑假想来实习呢。”

“那你呢？”

司宇正戴着手套忙着卸货，头也不抬，语气轻快地回她：“我不是得继续给学姐打工嘛。”

叶桐只当他在开玩笑。临近毕业总得为工作或升学打算，总不能真当个全职木匠吧。

虽然自己好像确实做了这样的选择。

在门卫的帮助下，所有零部件一次就全搬上了去。电梯直达顶楼，一开门，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的吴助理已经等在门外了。

“是你？” 叶桐和吴助理两个人同时认出对方。

“你是那天那个和女朋友一起来做莫比乌斯环的客人？” 叶桐惊讶，这种成功人士打扮的男人其实不常出现在她的店里，所以记得很清楚。

“咳。” 男人挂着职业化微笑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不好意思，“是我。”

“叶小姐这边请。”

吴助理带着他们走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旁边的小型会议室门半开着，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们许总今天临时有个会，就来了公司，不过他已经同意你们来安装了。麻烦你们了。” 吴助理客气地点头致谢。

原来总经理也要周末加班嘛，叶桐心理平衡了。她点点头，带着司宇利落地搬着东西进去。

之前的办公桌椅已经提前搬走了，于是本来就大的办公室显得更加宽敞。虽然沙发茶几等家具还是老派沉稳的样式，但软装却时尚简约，风格明快，墙上错落有致挂着的几幅装饰画更是点睛之笔，司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叶桐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客户印象颇好。

吴助理在茶几上备好茶水就退到门口，再未打扰他们。

叶桐把羽绒外套脱在沙发上，随意地束起头发，手脚麻利，又稳又快地把外层的保护都拆掉，再和司宇搬到指定位置开始组装。

桌子本就设计得简洁，叶桐作为专业木工又优化了几个连接处，组装起来并不繁琐。只是弧面设计的原因，最后几个螺丝得钻到桌下去拧。

桌下空间倒是足够宽敞，蹲两个人还绰绰有余，叶桐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扶着钉子转动螺丝刀，一旁的司宇帮她递零件，两个人合作得默契非常。

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钉，叶桐松了一口气，又目光挨个扫过每个连接处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把螺丝刀交给司宇放进工具箱。

司宇接过，却很快低声“呀”地痛叫了一下。

叶桐赶紧转头，担心道：“怎么了？”

原来是不小心被工具箱里的锯条割到了手，司宇举给她看，伤口不深但挺长，正开始缓慢地往外渗血。

叶桐眉皱得比他还紧，快速从裤子口袋摸出一个创可贴。

司宇见她担心，还宽慰她，“没事，小伤。”

叶桐抓着他的手查看伤口，一边小心地贴创可贴一边不忘教育他：“有没有给你说要小心一点？还是右手，看你怎么画画。”

与此同时门外，皮鞋踩在柔软地毯上的沉闷脚步声已经走到门口，叶桐忙着处理伤口并未在意。

先是吴助理的声音：“许总，桌子还在安装。”

年轻的男人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了进来，沉稳又悦耳的男声说道：“没关系，我正好看看。”

这声音……好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