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前阵子新来了个男孩子做兼职。
N大,美术系。
叶桐听到他的自我介绍,一时怔住,某些回忆被轻易地勾起来。
又想起那个人。
她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转咽下去,只是说:“那我们是校友啊。”
尽管工资不高,司宇还是留下了,成为了这家木艺工坊的店员。
叶桐当时咬牙付了昂贵的租金,把店开在了商场里,店面不大,但胜在位置好,来参加木艺体验的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子或小情侣,花一下午的时间,耐心地切割打磨,甜甜蜜蜜地带走一对戒指或吊坠。
虽然回头客不常有,不过也有得赚。
三天没回店里了。
叶桐推门进来,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夏夏在收银,作为元老级店员,她一直把工坊打理得井井有条,叶桐几天不在也很放心。
司宇被三个女孩子拉着聊天,眉目清俊,温和耐心,总是很招女孩子喜欢。
最近的营业额上涨也许有他一份功劳。
叶桐很满意。
和她前后脚进来的是一对情侣,女生还是学生打扮,男人却高高大大穿着得体,一副事业有成的模样,坐在工坊的小椅子上稍显局促。
叶桐穿上围裙,挽起头发,熟练地招呼客人。
女孩想做一对莫比乌斯环吊坠。
这个月第六个。
第一个想做莫比乌斯环的客人来时,叶桐还好奇地问了原因。
原来是时下一部大热剧里的道具。听的太多,叶桐虽然没看过,现在也已经差不多能对剧情侃侃而谈了。
莫比乌斯环是只有一个面的环。
大学时期有道作业就是算它的面积,有人想当然地以为就是剪开后长方形的面积,当然不是。计算实在太复杂,叶桐从天亮算到天黑也没算明白。
用坚硬的木头,做形状柔软圆润的莫比乌斯环,也一样不是容易的事情。
叶桐建议他们做两个摆件,吊坠太小不好做。
男人看起来不差钱,她刚好也多赚一笔。
工坊配备的都是最简单初级的工具,客人也全是新手,每一步都得手把手地教,难的步骤几乎都是老师代劳。
叶桐戴好防尘的口罩,接过女孩手中的线锯,毫不费力般轻巧地来回拉动,锯出圆润的拐角。
木尘在空气里飞舞弥散,仍然是很习惯的,让人平静的味道。
夏夏弯着腰扫地,路过她时兴奋地问:“机床安好了?”
叶桐的声音捂在口罩里,闷闷地唔了一声,眉眼却笑得弯弯,“下班了要不要去看?”
夏夏快乐地举着扫把跑去把好消息分享给了司宇,叶桐把目光转回去,手里的动作愈发轻快。
除了这个商业区里的木艺工坊,叶桐还在艺术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厂房,做些定制的小家具和摆饰,这两天又购入了一套更大更高级的设备,进一步拓展了业务范围。
设计,选材,制作,样样都是自己一个人来,虽然辛苦,倒也乐在其中。
木艺是繁琐磨人的活儿,刚进来的客人都吵吵闹闹兴奋不已,锯着磨着,渐渐没了声儿,只剩下砂纸换了一张又一张,粗糙慢慢变得细腻。
天色渐晚,客人走的七七八八,叶桐逐一摆正展示柜上零碎的作品。
那边做莫比乌斯环的客人也终于完成,左右端详之后,满意地起身去结了账。
夏夏是学幼教出身,和谁说话都甜美温柔,“这是我们的名片麻烦您收好,欢迎下次光临。”
“这是我们老板的名片,有定制家具的需要可以找她。”
“大型家具也可以哦。”她又补充。
风铃不再响起。
商场到了下班的点儿,三个人关了灯锁上门,在楼下小餐馆吃了简单的晚饭,还顺手打包了一份早餐。叶桐的小电驴只能载一个人,不过幸好地铁很方便地直达艺术区。
从厂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夜色浓郁,南方的冬夜潮湿寒冷,叶桐裹紧羽绒服,心里盘算着回去要下单个什么取暖设备。
夏夏住在曾经的学校附近,提前几站就下了地铁。司宇住N大的宿舍,叶桐也住在N大附近。
“学姐,要去校园里走走吗?”
知道她也是N大毕业的之后,司宇就叫她“学姐”。
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夜,难得的无云,月亮刚刚升起,刚好稍一抬头就能看到。两个人坐了很久的地铁回来,手里拎着打包的盒子晃悠晃悠,肩并着肩往学校走。呼出的两团白雾,在湿冷的空气里交汇,慢慢消散。
少年的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期待,叶桐鬼使神差点了头。
毕业后再也没回过N大。
叶桐是从N大的机械工程学院毕业的。
知名大学的王牌专业,毕业生的去向数据明明白白地写在学院的介绍栏里。
“我当时也想去Q大读研的。”
为什么没有呢?司宇知道她当年也是非常优秀的学生。
“嗯……” 叶桐轻眨了几下眼睛,隐瞒了故事的另一部分,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因为一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真的很累啊。”
“司宇应该是喜欢美术的?学美术好辛苦,不喜欢的人一定坚持不下来吧。”
司宇没有否认。不过除了真正学美术的人,确实很少有人会觉得他们辛苦。
无非是画画么。
“学姐又为什么选了自己不那么喜欢的专业呢?” 司宇看向她,从一开始他就对叶桐过去的经历感到好奇。
毕业生的照片在墙上一排排规整地挂着,穿了一样的学士服,手捧一样的鲜花,露出一样的笑容。
叶桐一个个望过去,偶尔也看到熟悉的学弟学妹。
“其实这里很多人可能都有差不多的成长轨迹,上很好的小学,然后努力上好的中学,再然后是好的大学。”
“学姐不是吗?”
“我也是啊。”
所以跳出既定的轨道是很需要勇气的事情,反而维持惯性比较容易。
“那学姐就是很有勇气的人。” 司宇意味深长地说。
叶桐心虚地笑了。
勇敢什么的,她真的担不起。
穿过正厅的走廊里,有大片工业风的墙绘。
N大是风气开放自由的大学,但工程院系仍然是保守土气风格迷惑的重灾区,这样的作品实在令人意外。
司宇靠在走廊另一面墙上细细端详,风格自由而笔触克制,线条细腻流畅,布局乱中有序,配色也极其舒服。
就是上色上的不太均匀。
不过还是出口夸赞,“比我们美术学院的墙绘画的还好。”
叶桐沉默半晌没有接话。
走廊空荡荡,安静让心跳声震荡着周围的空气。
也是这样的冬夜。
墙绘已经完成了大半,固执的男孩子非要把画延伸到墙和天花板的拐角处。
不画完就不肯去吃饭。
白色的球鞋踩在桌子上,一片杂乱的脚印。19岁的少年身姿修长挺拔,微仰着头,神情专注地抿着唇,一笔一划勾勒出令人惊艳的轮廓。
暖黄色的灯光把黑发照得金灿灿。
叶桐拿着热乎乎的奶茶进来,一杯端在手里喝着,一杯捂在怀里生怕冷掉。
听见她的脚步声,站在高处的少年朝她看过来,快乐地眯起漂亮的眼睛,脸颊上的酒窝盛满一汪笑意,邀功似的朝她挥手。
那样地满心期待她的归来。
叶桐小跑过去,近看了又远看,仔仔细细地瞅,真诚地赞叹,“好棒!”
少年得意地转过身,在桌上半跪下来,略显单薄却骨架宽阔的肩膀撑起宽松柔软的条纹毛衣,胳膊搭在膝盖上,纤长漂亮的手上沾染了些许颜料,随意地垂落下来。
清亮的声音若有似无的撒娇,一声一声地唤她。
“姐姐,帮我挽一下袖子嘛~”
叶桐被美色所惑,心砰砰地跳。
上前帮他把右手的袖子挽起来,一圈一圈,一直被奶茶捂的温热的手触到他手臂光洁的皮肤,竟然一片冰凉。
“冷不冷啊?” 叶桐仰头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指腹轻触他垂下的手指。
不料却被对方敏捷地反手抓住,另一只手攀上她的肩头,飞快地俯身,柔软的唇准确地印上她的。轻巧又短暂的吻,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却格外清晰。
“不冷。” 他回答。
又笑得像个偷了腥占到了便宜的小狐狸,眨眨眼睛补充道,“好甜。”
叶桐紧张兮兮地扭头,生怕旁边的自习室有人出来。
幸好没有。
叶桐又下意识地看向同一个自习室的门。
今天也是一样的静悄悄。
目光再收回来,墙绘已经完成了。
没有褪色和剥落,安安静静地定格在四年前的某一刻。
穿条纹毛衣的少年不见了。明明是已经接受了的现实,这一刻又突然地反复揉捏着她的心,空空荡荡,一片酸涩。
又想起还没有回司宇的话。
比美术学院的墙绘画的好也不奇怪。
“因为就是美术学院的人画的。”
早已听闻N大的美术学院和机械工程学院有些渊源,司宇点点头觉得完全讲得通,即使如此画这个墙绘的人也非常厉害。
“就是这一片上色上的不太均匀,走笔有些乱。” 见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司宇抓不住原因,半开着玩笑想活跃气氛。
“啊……” 叶桐的心神从过去一下子拉回来,不好意思地低头笑起来,尴尬地说道:“这个好像是我上的颜色……”
司宇:……
赶紧转移话题。
“这么说学姐认识画这个墙绘的人?”
认识,还很熟。
虽然是曾经很熟。
“是谁啊?” 司宇隐约觉得这似乎就是叶桐情绪波动的原因,好奇地追问道。
叶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和坦然,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司宇今年大三的话……你应该不认识他。”
“大我很多届的学长?”
“两届。”
算算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也已经毕业了。
时间过得好快好快。
叶桐假装在讲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不过他很早就走了,去了美国。”
“好像吧,我也不知道。”
那双眼睛里面装满了于他而言是陌生的情绪,司宇感觉心脏被捏住,不着痕迹地别开视线。
“学姐想去我们学院看看吗?最近有不错的展览。”
叶桐笑着摇头,“今天太晚了。”
今天的回忆也已经足够多了。
像是一定要给满溢的情绪找到个出口一般,她又像介绍老朋友般,主动地向身旁的男生提起来,“时间有点儿久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你可以回去看一看,他的画,就挂在美术学院主楼大厅里,进门左手边第七个。”
“他叫,许时清。”
许。
时。
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