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布在莲池畔,流水淙淙,暗香浮动。
墨渊端坐主位,右下首是折颜同白真,左下首是白浅同夜华。虽说在九重天向来都是太子殿下坐上首,但长衫觉得既是到了昆仑虚便无需依着九重天的规矩,且十七坐得离师父近些也方便顾着师父,而太子殿下与十七本就是未婚夫妻,这谁坐上首也无甚区别~
要说长衫照顾师父及师兄弟们的起居数万年,于日常这些小事上着实很是细心,比如现下这座次安排便很是得体,这才方落座的功夫,十七已是为师父添了两回茶、夹了三回菜了,长衫觉着老心甚慰~
白浅本是欲再将饭菜端到师父屋里的,但折颜说师父服了药走动一下也是好的,是以她便小心翼翼的将师父扶了过来。
墨渊本欲赶小狐狸走,但她却执意不肯离去,再多说一句,她便泪水围着眼圈打转了,他终是狠不下心,便也只好由着她了。
馋嘴的小狐狸望着饭菜不大动筷,他抬眼看向又送菜过来的长衫,“长衫,去将酒窖里最后一排酒架上的酒取来。”
白浅蓦地眼睛一亮,最后一排酒架上都是师父亲手酿的酒呢!转头朝师父递上个讨好又乖巧的笑,还是师父最懂她!
墨渊轻轻弯了嘴角,垂眸执起茶盏浅抿,含着淡淡笑意的眸色里深藏着宠溺。
师徒二人最平常不过的相视一笑,看在夜华眼里却极是刺眼,那一笑太过默契,那是一种外人无法介于其中的默契,看的他心底越发冰冷。
长衫殷勤的应上一声是,忙不迭的去取酒,他瞧着师父今日的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且这一日他都瞧见师父笑了好几回了,到底还是十七会哄师父开心!唉,若是十七能一直留在昆仑虚便好了。
长衫取来酒时,白浅已是馋得馋虫都要出来了,冲着远远走来的二师兄小小的唤了一嗓子,“二师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长衫了然一笑,心领神会的直奔小师弟,将手中大半的酒坛子都搁在了十七的小几上,才回身去给折颜上神同白真上神送酒,虽知太子殿下亦不饮酒,但想着来者是客,他便也给太子殿下送了两小坛,还特意给师父留了一坛,师父今日兴致好,说不定也想喝上一杯呢!
白浅迫不及待的拔开酒塞嘬上一口醇香的佳酿,不禁轻轻的叹了口气,她有多久没有喝过师父亲手酿的酒了?九重天的那些又哪里能唤做酒呢~
她感怀的朝上首望去,便见二师兄竟是为师父添了酒,师父执起酒盏都已送到嘴边了!她心头狠狠一跳,一声急唤脱口而出,“师父!”慌忙过去抢下师父手里的酒盏远远的搁在一旁,又觉着不放心,随手执起酒盏一饮而尽,师父如今的身子正虚着怕是受不住酒力,这若是再醉了可如何是好!
眼瞅着自家兄弟那酒方沾了一口便被白家小五抢了去,折颜兴味的挑了下眉,语重心长的道,“难得你师父有兴致,少喝一点不碍事的~”
白浅狠狠的睨了老凤凰一眼,心道你什么都不知跟着添什么乱!师父若是醉了……眼前忽地浮现出一些画面,她不自主的清了清嗓子,紧忙默念着清心咒,伸手捞过茶盏为师父斟茶,强稳着心神切切道,“喝酒伤身,师父还是喝茶吧。”执起茶盏递给师父,抬眼间不小心撞见了师父的目光,她猝然心头一滞,慌忙低头躲闪开目光。
墨渊抬手接下茶盏,似有若无的蹙了下眉,她现下这幅模样,可是在为昨夜的事不自在,无声的叹了叹,淡淡的牵起嘴角,“好。”
白浅跪坐在师父身边,明明离师父不是很近,温温热热的气息却直往她鼻息里钻,惹得她晕晕乎乎的似是喝醉了酒一般,她没由来的越发心慌、亦或是心虚,伸手够着几上的小酒坛急忙起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夜华捏着茶盏的指尖泛着白,出神的看着他们共用过的那个酒盏,心底隐隐窒痛,她同墨渊,比外面的传言更为亲密……
那厢自斟自饮的两位上神对了对眼色,一个看向自家兄弟,一个看向自家妹子,这师徒俩怎么瞧着有些怪呢?莫不是,昨日当真发生了什么?
一声奶声奶气的“娘亲~”打破了有些微妙的寂静,一身绿衣的小团子球一样的冲到白浅怀里,眼里还包了两汪委屈泪,“娘亲娘亲你是不是不要阿离了,阿离昨日散学回洗梧宫便寻不见娘亲了~”
白浅被小团子这一搅和,慌乱的心神才得以安了下来,捞起扒在腿上的小团子扶他站好,伸手捏捏小肉脸,笑盈盈的道,“娘亲怎么会不要我们家的小团子呢~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谁送你过来的?”
阿离吸了下小鼻子,眼里的泪花摇摇欲坠,仰着小脑袋乖巧的答话,“阿离想父君和娘亲,散了学便让伽云送阿离过来了。”
白浅笑着伸手为小团子正了正衣襟,拉着小手往一边送了送,“去拜见娘亲的师父~”
阿离转头看看娘亲,再看向首位,迈着小短腿走过去端端正正的跪下来,“阿离拜见……”抬起头看看墨渊上神,想起娘亲早前说过的如何唤墨渊上神要问父君,于是转头看向父君,“父君,阿离该唤墨渊上神做大伯还是太师父?”
夜华笑得温柔,偏头看白浅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柔情蜜意,再看向阿离,柔声的应道,“唤大伯。”
小阿离点点头,张着小嘴儿“哦~”了一声,小手扶在地上低下头,恭敬的行了个大礼,“阿离拜见大伯。”
墨渊淡淡一笑,伸手扶上小手臂托起,语气温厚又和蔼,“起来吧。”
小阿离扒着大伯的手站起身,又懂事的倒腾着小短腿到另一边跪下来,“阿离拜见折颜上神,拜见四舅舅~”
白真伸手扶起小团子,疼惜的拍了拍小脑袋,小五的一场情劫,倒是可怜这娃娃了。
折颜往主位瞥了一眼,不禁摇头一笑,执起酒盏一饮而尽。
小阿离又滚回到娘亲身边,他是真的很想念娘亲,自打父君归来这一年,他日日都能与娘亲同住,昨夜没有娘亲抱着,他都整夜没睡好呢!他坐到娘亲身边,仰头看向娘亲,忽地瞧见娘亲的脖颈边上有一点红,于是伸着小手去帮娘亲挠挠,糯糯的问,“娘亲~你这里是被蚊子咬了么?”
昆仑虚乃灵气致盛之地,又有墨渊的龙气在,按理说不该有什么蚊子才是,且如今已然深秋,也不是该有蚊子的时节。
众人皆抬眼朝白浅望过去,白真若有所思的蹙了眉,折颜却转头望向了墨渊。
夜华眸色一沉,握拳的指尖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他这个角度看的最清楚,那并非是什么蚊子咬的。他蓦然抬眼看向墨渊,他却神色半分无异,是早知阿离说的是什么,还是故作平静,昨日浅浅醉的厉害,今早她又在他房中,他们……
墨渊只往小狐狸那边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这个角度看不到阿离说的位置,但看着小狐狸的形容,也能猜得到那是什么。
白浅已是涨红了脸,本还疑惑着昆仑虚为何会有蚊子,指尖摸到颈边的位置时才恍然想起……慌忙凝起仙泽抹去印记,不自主的转头望向师父,师父正低头抿着茶,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她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狐狸心却依旧跳的厉害,捞起盏酒抿上一口稳一稳心神,看来昨日的术法用的还不错,师父确然是不记得了……
小阿离傻傻的咧着小嘴儿,懵懵的眨巴眨巴眼睛,“娘亲你脸怎么这么红?”
白浅蓦地一噎,一口醇烈的美酒险些呛了,讪讪的清一清嗓子,故作镇定的扯着嘴角道,“娘亲喝了酒,有点热~”抬手摸上团子的小脑袋,笑呵呵的岔开话题道,“团子今日在学堂都学了些什么?”
小阿离撇了撇小嘴儿,到底是个不过三百岁的奶娃娃,平日里再懂事,到了娘亲跟前也变得娇气了,“今日学了金刚经,阿离不会背~”摊开左手送到娘亲面前,“还被夫子打了手心~”
白浅瞧着团子的小手心都红了,慌乱的心神也总算拉回了正路,托着小手轻轻吹一吹,不禁同情道,“真是可怜,让你这么个小不点背那些晦涩难懂的佛经,确实是为难了~”
阿离点头如捣蒜,还是娘亲最疼他!抬头往主位上瞧瞧,再仰着小脸蛋好奇的问,“娘亲的师父会罚娘亲打手心么?”
白浅莞尔一笑,转头看师父一眼,笑得更是甜美,软着嗓子道,“不会,娘亲的师父只罚娘亲抄经~”
阿离眨眨眼,一脸憧憬的看向大伯,再仰头看向娘亲,小大人似的感叹道,“娘亲的师父待娘亲真好~”虽说抄经也是累人的,但好歹不疼,还不用当着同窗的面被打手心丟了颜面!
折颜听得有趣,亦心中喟叹,捡起颗葡萄丢进嘴里,笑着接话道,“你娘亲的师父,八成是这世间最好的师父了~”
白浅不自觉的抿起嘴角,转头看向师父,心底里又酸又甜,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的师父,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师父……
夜华敛下眸中痛色,伸手拉着阿离带到身边,夹起小菜添进小嘴儿里,虽是笑着,语气却微寒,“你没有你娘亲的福气,吃饱了便去背功课。”
小阿离吱哇一声跑到娘亲身边求救,小手抓着娘亲的袖子摇着,“娘亲娘亲~”
白浅许是听着夜华那句福气听得有些顺耳,又许是看着师父在淡淡笑着,心情便也好了一些,且她如今是当真觉得功课很重要,于是扒开袖边的小手,半是认真半是逗团子的道,“你父君说的对,功课还是要好好做完的~”
阿离一双水汪汪的眼里登时又含上了一包泪,他父君伸手唤他过去,他委屈巴巴的扁着小嘴儿,一边挪步一边嘟囔道,“阿离就知道,娘亲同父君一条心~”
墨渊收回目光,唇边还挂着温和的淡笑,执起茶盏抿上一口,轻轻的勾了嘴角,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过的美满,他便也放心了。
折颜瞧着对面那看起来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不禁蹙眉一笑,再瞥一眼自家兄弟,看不下去的与真真道,“真真啊,你阿爹不是有事交代了你~”
白真搁下手中酒盏,漫不经心的拢了拢袖袍,笑得温文尔雅,“小五,从前你守着你师父的仙体走不开,咱们青丘继任君位前的历练便搁置了,昨日阿爹与我说及此事,阿爹的意思是,如今便让你将这历练补上。”
白浅拈着块桃花糕正咬着,认同的点点头,哥哥们都是历练归来才继任的君位,只有她那时守着师父走不开,如今确是要补上的。她抬眼看向四哥,“好,待过些时日师父的身子调理好了我便动身。”
两位上神相视一笑,也不知是因笑的内容,还是因这笑本身,总之这一笑,很是暧昧。
白真再转头看向妹子,笑得和蔼可亲,“阿爹的意思是,让你明日便动身。”
白浅手里的酒盏一歪,香醇的美酒洒了个大半,嗓音都不自觉的高了一个调,“明日?”
白真慈爱的点点头,笑呵呵的重复道,“嗯,明日~”
白浅登时苦巴了一张绝色容颜,秀丽的弯眉拧在一处,“四哥~能不能延后些时日,师父如今的身子我不放心……”
墨渊抬眼看向小狐狸,浅浅的弯了嘴角,又似有若无的蹙了下眉,青丘的历练他也知晓,七万年,他的小十七,他误了她七万年……
折颜捡起个枣子丟进嘴里,好心的宽慰道,“你师父稍后便要闭关,你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安心去历练吧,待你回来时,我保准还你个生龙活虎的师父!”
白浅依旧皱着眉,转头看向师父,心中说不出的不安,还缠着似有若无的痛,莫名的让人气息不畅。
青丘的历练,最少也要三百年,她恍然才发现,她从未与师父分开过,即便是师父沉睡的那七万年,她也是能日日见着师父的,哪怕师父只是冰冷的睡着,但她知道,师父总有一日会醒过来的。
而夜华走后的那三年里,她不敢回昆仑虚,不敢面对师父,亦怕师父看到她会伤心,会想起夜华……
折颜说的对,师父稍后便要闭关,她在与不在确实都帮不上什么忙,可一想到要离开三百年,她心口里便空落落的疼,说不出的不放心……
夜华抬眼看向对面,微敛了眉,“四哥,可否待浅浅大婚之后再去历练?”
白真温和一笑,“不可,于情于理都不合,小五与你大婚后便是天族的人,到时再行青丘礼法,不合规矩。”
阿离转着小脑袋瞅着娘亲同父君都不开心的样子,便知娘亲是舍不得父君,父君也舍不得娘亲!历练这回事他听成玉说过,便是一个人去外头讨生活,辛苦的紧!他担忧的看向四舅舅,乖巧的问,“四舅舅,我娘亲要去历练多久?”
白真瞥一眼自家妹子,再看向小团子,蔼声道,“三百年。”
阿离一下子张圆了小嘴儿,“那么久?”
白真和蔼一笑,柔声的道,“不久了,你大舅舅当年可是历练了五百年呢~”
阿离一下子撇了嘴,紧忙跑到娘亲身边,泪珠子唰的滚了下来,“阿离舍不得娘亲~”
白浅轻轻的叹了叹,瞧着小团子哭得惨兮兮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伸手抹上团子的小脸蛋擦眼泪,软着嗓子哄着,“娘亲也舍不得阿离,不哭了,三百年很快就过去了。”
阿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阿离能跟父君去看娘亲么?”
白浅摇摇头,掏出帕子往团子的小脸上抹,“娘亲要去很多地方历练,阿离寻不到娘亲的~”
阿离又抽噎了两下,眼巴巴的瞅着娘亲,不死心的抱着点希望,“父君也寻不到么?”
白浅笑着摇摇头,“寻不到~”
阿离小嘴儿一撇,哇的一声又哭了,白浅攥着帕子有些无措,若说这哄娃娃,她确是没有夜华的本事,团子哭得越来越厉害,直哭得她头皮发麻,她没辙的抬眼看向夜华,轻唤了一声求救,“夜华~”
夜华有些出神,她唤他时他才回过神来,沉声低斥了一句,“阿离,好了。”
阿离小身子一僵,陡然没了哭音,只余小脊背抽抽搭搭的起伏着。
夜华伸手抱起阿离搁在腿上,轻叹了叹,手覆上稚嫩的小脸抹去泪痕,抬眼看向白浅,“浅浅,你的房间在哪,阿离困了。”
白浅正心疼又头疼的瞧着小团子,闻言抬眼看向夜华,一边起身一边道,“我的屋子太小,我去收拾间客房……”
夜华抱着阿离起身,语气含笑,“无妨,挤一挤便好。”
阿离又可怜巴巴的抽搭了一下,小嗓子都哭哑了,“阿离要跟父君和娘亲一起睡~”
白浅脚下一歪,险些打了趔趄,现下才后知后觉出夜华那句挤一挤的深意……
折颜闷头嘬了口酒,看不下去的自言自语道,“幸好明日便走,真这么挤上几日,伤也别想好了~”
折颜这语声含在嗓子眼里模糊不清,白浅转回头下意识的问,“什么?”
折颜无奈的摇头一叹,抬眼看向白家小五,拉长了语调道,“我说,你再这么吵下去,你师父的身子别想好了~”
白浅蓦地皱了眉,本欲说一句我何时吵着师父了,却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阿离方才哭的厉害,有个小娃娃这般哭闹,委实太吵……
她自责的抿了抿唇,转回身对着师父恭敬的行了个弟子礼,“师父,十七先送夜华过去。”当着师父的面,自然不好再与夜华争辩睡在何处,免得师父忧心。
墨渊微微额首,含笑应声,“好。”
夜风微寒,幽香清冷,皎洁的芙蕖被淌落的泉水打湿,似是圣洁的花心也含了泪。
他望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拐进石桥里才收回目光,拈起茶盏轻抿,凉透的茶水回味苦涩。
他这一生从未羡慕过什么人,而自打四年前,他听说他是她的未婚夫时,他便当真是羡慕他,他的同胞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