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之逍遥 第8章 霜雪

窗外的月色有些清寒，白浅打了个哈欠，将团子的小手塞进被子里，那会儿她本欲送他们去客房，团子却哭闹着要睡她的屋子，她被闹的无法，又怕吵着师父，便也只好应了。

她回头看一眼坐在矮榻边看折子的夜华，在九重天或是狐狸洞时，有时她抱着团子睡着了，夜华便也是如现下这般坐在一旁批阅折子。

她转回头望向爬在窗格上的一弯弦月，忽地便想起了师父方醒来的那一日，那日夜里，她也是这般看着窗外的月色，同子阑师兄聊了许多，那时夜华正在凡间历劫，那时她还在想着若是同夜华也能那般聊一聊该多好，可如今夜华就在身边，她却又没什么话想说了……

这个时辰，师父应是也该歇下了吧？也不知服了老凤凰的药有没有感觉好一些，那么重的伤，定是很疼吧……

微凉的风吹进窗里，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许是昨夜太过心惊胆战，许是这张小床让她太过安心，又许是身边的小团子睡得实在香甜，她迷糊的阖上眼皮，不知不觉便也睡着了。

她睡的并不安稳，是被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惊醒的，睁开眼便见夜华正俯身朝她靠过来。

她心下一慌，忙伸手推上他胸膛，慌乱间才发现身边的小团子不知何时已睡到了矮榻上。

她觉出他的意图，心中更是惊慌，使足了力气想要推开他，他却已近得快要贴上她鼻尖，极是暧昧的低沉道，“浅浅，你当真一点都不想我么？”

明明是火热的气息，这种强硬的压迫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寒冷，她不安的偏过头，想要推开他，手腕却被他压得生疼，不禁皱了眉，心中没由来的委屈又烦闷，挣扎着想要起身，“夜华，你压疼我了！”

她半只手臂都推在了他胸膛上，他却猛然压得更近，低头便要亲上来，似是带着滔天怒火，“他不会压疼你！是么？！”

这一年来他从未强求过她，甚至她每每找借口躲开，他也只是温柔的笑一笑，现下对着这样失控的夜华，她是真的害怕了，惊慌得完全顾不得理解他的话，拼命挣扎中却被他将两只手都压在了头顶，女人与男人拼力气终究是吃亏的，她一下子慌了神，心底不知因何疼的厉害，出口的已是哭音，“夜华你放开我！我不想伤了你！”

现下这种情形她若想挣脱便只有要用法术，可夜华自从醒来修为便一直未恢复多少，她若是用了法术难保不会伤了，她其实知他心中一直在介怀着修为的事，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夜华似是终于回了神，不再有所动作，她一口接着一口的喘着粗气，就在她以为夜华要退开的时候，他却突然一把扯开了她的领口，她心头一缩，指尖刹那凝了仙力，正要将他推开时，却见他在盯着她领口出神，她慌乱收了仙力趁着他愣神的功夫一把推开他，起身夺门而出。

深秋的夜已然微寒，她额间却布满了汗，远远的瞧见师父的院子，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竟是跑到师父这里来了。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师父的院子，心中慢慢安稳下来，想要近前却没有挪动脚步，脸颊有些痒，抬手胡乱抹一下，指尖满是水泽。

她定定的看着指尖，忽地便笑了，笑得苍凉又无奈，真是没用啊……

她转了脚步慢慢的踏着夜色，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却不知在想的是什么，再抬眼时，流水泠泠，清雅淡香，已是穿过了石桥，师父闭关的洞口竟是有仙泽流动，她疾行几步过去细看，竟真是师父布了仙障，心下陡然一紧，这个时候师父为何会在此处，可是身子不适？

她不自觉紧紧皱了眉，抬手想要触碰一下熟悉的仙泽却又怕扰了师父，轻手轻脚的靠坐在洞口边，心口猛然一阵剧痛，比剜心取血更甚数倍，恍若元神被生生撕裂一般，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瞬息的功夫已是疼得沁了冷汗。

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紧紧抓着心口，抬头望向洞口流转的仙泽，方才那一瞬间，她莫名的觉得师父出事了，心底说不出的不安，可眼下看着洞口的仙障依旧稳固，并不像师父有事的样子。

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只叹自己许是太紧张了……

她挪了挪身子靠在背后的石壁上，歪头枕着曲起的膝头，怔怔的望着洞口，也不知师父有没有觉得好一些，明日能出关么？她明日离开前还能再见师父一面么？

……

墨渊额间布着细密的汗，缓缓睁开眼，本该至少调息到天明，却是坐不下去了，他觉出她的气息一直在洞外，这个时辰，按理说她不该在此处才是。

他垂了下眸，虽知那熟悉的气息或许是他心念所生，之前他闭关时有时亦会觉出她的气息，却终是放不下心，还是想出去看看。

他拂手撤了仙障，迈出洞口蓦然蹙了眉，小狐狸衣衫不整的睡在洞口边，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小团，连鞋都未穿……

她呢喃了一声“师父～”恍然惊醒，入眼是靛蓝的衣摆，茫然抬起头，师父正蹙眉看着她，她怔怔的眨眨眼，紧忙起身抓上他的手臂，急急的抖着嗓子问，“师父～你觉得怎么样？可是疼得厉害？”

他抬手拍握上她的手腕，无声的叹了叹，疼惜的应，“为师没事。”默了半刻，嗓音更低，“夜华，待你可好？”

她担忧的在师父身上瞧着，闻言抬起头看师父，却见师父在垂眼看着她领口……

她面上腾地一热，忙不迭的整理好领口，眼前恍然浮现出昨夜酒窖里的画面，慌乱得低下头再不敢看师父，只乖巧的答话，“夜华待十七很好，师父放心。”师父这般问，应是看她现下这幅形容忧心了吧，又累得师父跟着操心，真是不肖，夜华，确实很好，一直都很好，只是她自己放不下……

她以为师父看到的是她领口松散，像是着急出来未及穿好衣裳的样子，却不知她颈边除了晚膳时着急抹了的印记，再往里一些，直延伸到锁骨边上，都是缠绵的痕迹，偏偏这个位置她自己看不到，那些痕迹浅浅淡淡，有的已散得只剩一抹桃色，却显得更是暧昧，甚至能分明的看出当时留下这印记的人是怎样的情难自禁，又是怎样的满心怜爱，夜华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印记，才突然失了神。

她因着不小心想起了那些画面，脸颊红的动人，又一副羞怯模样的低着头，看在墨渊眼里，便似动情的小女儿家撞见了长辈，害羞又无措。

他淡淡的弯了下嘴角，温和的应，“那便好。”拂手幻出绣鞋在她脚边，叹息着道，“穿好。”

她惊喜的睁大眼睛，弯腰捡起一只粉白的绣鞋，这鞋子素雅又精致，只两侧绣着点细碎的桃花，像是花瓣落在了鞋子上一般，好看的紧～

她爱不释手的翻来看去，忍不住感叹道，“师父～你这鞋子变得也太好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经常给女子变鞋子穿讨……”话语幽幽顿住，忽地觉出自己不小心将师父调侃了，僵着身子抬起头便见师父正挑眉瞧着她……

她讪讪的扯了扯嘴角，又清了清嗓子，紧忙低头穿鞋！

他无声的弯起嘴角，眉眼里满是温厚的宠溺，抬手抚着她手臂，待她穿好了鞋站稳，才转身道，“随为师来。”

她懵懵的眨眨眼，欢喜的跟在师父身后迈进洞口，师父在圆榻上盘膝而坐，淡笑着唤她，“过来。”

她不明所以的在师父对面坐下来，按着师父示意也盘了膝，师父又低低的道了一句，“闭上眼睛，屏去杂念。”

她乖乖的阖上眼睛照做。

他轻轻勾了下嘴角，凝神敛眉，右手立于胸前掐诀，左手掌心摊开在她心口之前，浩瀚的金芒自他掌心蔓延至她周身围绕，在他阖目间一丝一缕融进她的身体……

她只觉有源源不绝的温暖包裹着她，却又觉察不出那温暖来自何处又要去向何处，那温暖虚无得恍若错觉，却又真实得好似与元神都融在了一处……

他掌心里的金芒散尽，蓦然眉心紧蹙，忙掐诀调理气息，待稍作平复才缓缓睁开眼看向他的小十七，展眉而笑，低低的唤，“好了。”

她不觉轻轻的舒了口气，睁开眼看看师父，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却未瞧出什么异样，那温暖似乎也觉察不到了，只心底里莫名的踏实，无端的欢喜，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不经意呐呐的问，“师父，这是？”

他但笑不语，抬手为她理顺搭在肩头的发丝，语气温和又柔软，“一个人在外历练，要收敛性子，不可任性妄为，若是去了凡间，切记不可乱了凡人的命数。”

她抿了抿唇，听着师父这些嘱咐的话，再想到明日便要离开师父了，一时竟是没出息得似个小娃娃一般，鼻尖儿也酸了，眼圈也热了，委屈巴巴的瘪着嘴应了声，“是，师父，十七记下了。”不舍的定定看着师父，恍然觉得师父的脸色好像差了许多，细看之下却又看不出什么，伸手抓上师父的袖子，话语里带了鼻音，“师父，你一定要保重身子，待十七回来便来看你。”

他安抚的拍一拍袖边的小手，淡笑着应，“好，十七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使劲儿点点头，闷闷的应，“嗯，师父放心。”

他深深的看着她的眉眼，淡淡一笑，静默半刻，垂了下眸，反手幻出一只精致的小玉罐，“每日一次，不出半月便可祛疤。”

她从师父手心里拿起好看的玉白小罐，打开送到鼻子底下轻嗅，淡淡的清香可好闻了，唔，祛疤？

她懵懵的眨眨眼，蓦地一怔，祛疤……师父可是看到她方才那副形容，以为她同夜华……以为夜华介意她心口的疤？

她心口里忽地隐隐的疼，不自觉攥紧了手心里药膏，夜华确是介意她心口的疤，可她却并不想去了这疤痕，一点都不想。

她仔细的收好小玉罐，免得师父忧心，也免得师父自责，悄悄将心疼藏好，抬起头看向师父，做出往日里自师父那讨了宝贝的笑，笑眯眯的糯糯道，“谢谢师父～”

他温润一笑，掩去眼底的不舍，“不早了，回去吧。”

她一怔，不自觉的皱了眉，爪子又依依不舍的扯上师父的袖子，柔软的水眸眨呀眨，傻里傻气的问，“师父，你累不累？”

许是她这问题问的着实太过傻气，亦许是她这幅小模样实在太过娇憨，他微微挑了挑眉，便忍不住失笑了，宠溺的应，“不累。”

她欢喜的抿嘴一笑，软趴趴的挪着身子凑近师父跟前，爪子扒上师父的袖边，指尖戳戳点点，可怜巴巴的撅着嘴嘟囔，“师父～十七好久都没有听过师父抚琴了～”

他垂眼看着白嫩的小指头，浅浅的弯了嘴角，抬眼看看洞外的沉沉夜色，抚琴？也好……抬手拎开小爪子，撤了洞口仙障，拂手幻琴。

……

悠远的琴音自窗而入，是从未听过的美妙琴音，那曲子无关半点风月，听在耳中却更是刺耳，夜华终于抬起头，眼里水光一片……

……

白浅听得惬意，不知不觉便歪在了师父膝头上，恍惚间许多往事都飘到了眼前……

她突然觉得，那些往事好像都被她忘了许久许久一般……

他一曲接一曲的抚着，她一件接一件的忆着，转眼天明。

金粉色的晨光自洞外延伸进来，悄无声息的扰了清梦。

他轻按琴弦，唇畔笑意温软，眸中是深藏的不舍。

耳边突然没了琴音，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师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是枕在师父膝头！她慌忙起身摸上师父膝头，抖着嗓子问，“师父～十七是不是压疼你了？”

他含笑轻应，“没有。”

她自责的抿了抿唇，仔细的将师父膝头的衣摆顺平整，回头往洞外看看，天都亮了，忽地想起什么，欢喜的抓上师父的手臂，“这个时辰正好采朝露呢！师父你等等十七，师父去采朝露给师父煮茶！”

他轻轻弯了嘴角，含着柔柔笑意道，“为师随你一道去。”

她眨眨眼，明亮的水眸里更是璀璨，清脆的应了声，“好！”欢喜的拉着师父起身。

晨风里的松露气息裹挟着桃花香，总似有些甜腻的味道。

她脚步轻快的走在前头，一时欢喜得忘了即将离别的酸楚，上一回师父与她一道采朝露是什么时候来着？唔，对了，是师父方醒来的翌日，她晨起去桃林里采朝露时正好撞见了师父！师父便与她一道采了朝露～

他负着手跟在她身后，脚步从容轻缓，如他眉目间的笑，看似浅淡若无，却又说不出的温厚，恍然忆起小十七第一次采了朝露与他煮茶的情形，她的一颦一笑还近在眼前……

她穿过石桥正欲回头唤师父，便先被一只小绿团子抱住了腿，“娘亲～娘亲你去哪了？阿离醒来找不见娘亲～”

墨渊淡淡的弯了嘴角，绕过小狐狸先行一步。

夜华随着团子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瞧着形容一夜间便憔悴了许多，嗓音也有些干涩，“浅浅，昨夜是我不好。”

他握她的手冰凉得惊心，是他先前失了的那只手臂，折颜给他做的这只手臂虽是已与常人无异，却总是冰凉的厉害，让她每每触及都心中凄然。

昨夜的事，其实她也知晓他是因何，这一年来她总是有意避着他，如今她突然要离开，她知他心中不安。

她回握住他的手，愧疚又自责，嗓音也放得更柔软，“我不在这三百年，你要照顾好自己。”

夜华心底终于又重现了一丝温暖，展颜而笑，笑得温柔至极，他想了整整一夜，想了很多很多，不管她与墨渊是怎样的情感，即便他们当真发生了什么，他亦不愿放手，他与她经历几番生死离别，他与她还有阿离，他不相信她心中当真半点也没有他的位置，总有一日，他会让她忘了墨渊。

阿离仰着小脑袋，眼巴巴的瞅着娘亲，见父君不答话，便乖巧懂事的替父君应娘亲，“娘亲放心，阿离会照顾好父君的～娘亲也要照顾好自己～”

白浅莞尔一笑，蹲下身捏上团子的小脸，柔声的应，“好。”

折颜同白真跟着那父子俩寻来，本是在说笑着，看到墨渊时折颜却蓦然皱了眉，几步近前搭上墨渊腕间，不可置信的脱口道，“墨渊！你……”他家兄弟的眼色又递了过来，他无奈一叹，“你这又是何苦！”

若是他修为全盛之时，这护心龙鳞拔上一片倒也不是不可，可他如今这身子，且不说此举有多凶险，单是那拔鳞时的痛楚便并非常人所能忍受，而他如今又拿不出几分修为来承那痛楚，生生扛过，这世间怕也是只有墨渊能做得到。

他转回身看向白家小五，不禁蹙眉而笑，这师徒俩一个剜心取血，一个拔护心龙鳞，倒是相衬，呵～实在相衬！

墨渊回眸看一眼小狐狸，复悠然缓步而行，唇畔笑意清风，她与夜华大婚，他总要送她件嫁妆才是，待她历练归来，他便不打算再见她了。

白真并未留意老凤凰在与墨渊打着什么哑迷，他在瞧着自家妹子，夜华那小子将个珠串套在了小五手腕上……

昨夜他同折颜炼丹时，折颜说夜华那迟迟未调理好的身子十有**是装出来的，只是装得与真的一般无二，这一年他瞧下来，也觉着夜华的心机过重了些，本来心机重一些也没什么，可若是将心机用在了枕边人身上，那未免也太让人生寒。

他摇头叹了一叹，扬声道，“小五，不早了，该走了。”

白浅正哄着泪眼汪汪的小团子，闻言起身疾步奔向四哥，爪子扯上四哥的袖子，闷闷的扁着嘴撒娇，“四哥～～能不能再等一会儿，等我给师父煮壶茶。”

白真抬手握上妹妹的手腕，指尖一动便悄然将那珠串给换了，“待你回来想给你师父煮多少壶茶都没人拦你～”

……

大殿外，云雾浩渺，清风徐徐，周身尽是她贪恋的气息。

她站在殿前的石阶下，双手交叠高高抬起，端端正正的行上个弟子礼，转身离去，行出数步又顿住脚步，不经意的回眸，心口蓦然窒痛，师父负手站在石阶上，唇边携着淡淡的笑，宛若她初上昆仑虚的那一日，可是那清风朗月的眉眼，何时竟也染了霜雪……

她视线有些模糊，不忍再看，亦不敢再看，只怕不小心落了泪，惹得师父忧心，只怕那寒凉的霜雪，再多添上一抹……

她急急转头看向折颜，有些气恼，有些窒闷，语气便也重了，“老凤凰，我回来时我师父的伤若是还没好我便与你没完！”说完便匆匆离去，再不敢多留半刻，只怕走得慢了，便舍不得走了……

折颜浮夸的抖着粉袖子指着白家小五远去的身影，转头与自家兄弟抱怨，“瞧瞧，眼圈都红了！看这模样为了你都能与我拼命！”袖袍一甩负于身后，悠哉悠哉的往丹房去，拉长了语调依旧不依不饶的叨叨，“唉～好歹也在我那十里桃林待了几万年，真是白疼她了～”

白真好笑的摇摇头，转回头再看向石道尽头，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了，但愿小五回来时能看清自己的心。想当年，他亦是历练时才看清了一些东西，想明了一些事……

往事乍现，他轻轻一笑，转回身也往丹房去了。

墨渊侧首看向夜华，语气温和，“夜华……”他的心结既是由他而生，那便由他来解吧。

夜华抬手恭谨一礼，截断话头道，“阿离还要上早课，夜华便先带阿离回去了。”他不知他想要与他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听，不愿听，亦或是不敢听，现下追过去，或许还能寻到浅浅。

墨渊无声的叹了叹，淡笑额首，“好。”

远方的云雾被风吹散了又重聚，大殿前宁静得只有池水淙淙，他在殿前石阶上站了许久，久到天边都染了红，像极了小十七玩闹时累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