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陷入短暂寂静。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尤以陆清执和扶影最引人瞩目。
沈怀珠说这话时,陆清执正拈起一枚果子往嘴里放,听到“夫君”二字,他的手腕不受控制抖了一抖,果子骨碌碌滚了出去,停在裴容青的面前。
扶影年纪小,还没修炼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地步,他目瞪口呆,仿若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那什么,沈姑娘,哦不,沈娘子年纪轻轻,竟已经成亲,当真是让人意外啊。”
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陆清执忙收回神,略带尴尬地打哈哈。
身后的扶影点头如捣蒜,表示赞同。
忽明忽灭的烛光里,裴容青的目光驻足于仍未起身的女子。身形纤瘦,单薄似纸片,和寻常闺阁里的娇小姐般,弱柳扶风,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
她应当弹琴刺绣,踏青赏花,同他见过的娇弱贵女那般,一心盼着如何能找个好郎君。
他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她孤身跪在府衙正堂里,企图以一己之力,扳倒权贵。
即便知道她出自眉山,万事都有其目的,裴容青还是心头一震。
沈怀珠的目标是苏子城。
裴容青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自古夫妇一体,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辱,哪怕他贵为皇亲,草民亦无惧怕。今日裴少卿既在,还请为草民做主,苏氏独子苏子城,目无王法,抢夺人/妻,简直天理难容,若不令其伏法,草民做鬼也会还魂归来,报仇雪恨。”
孙玉德摇摆不定,始终下不去决心。裴容青短短几句话,把他架起来,放在火上烤。
天边泛起青白,渐渐染上点点金光。
方才滚烫的热茶已变得冰凉,陆清执盯着裴容青看了许久,轻叹一口气,认输道:“扶影,派人彻查香云楼。”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苏子城也一并拿下。”
听到这句话,沈怀珠蓦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绯衣男子。适逢旭阳初升,照过府衙廊檐上雕琢的獬豸,落在他身上一道金光。
“万万不可啊,裴少卿。这苏子城可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孙玉德蹭一下站起身,急切地阻止“裴容青”,劝他收回成命。
回答他的,只有陆清执拂袖的背影。
微风起,官驿廊下檐铃叮咚。负责院内器具的小厮,正指挥着人,一一换下过节挂的大红灯笼。
不远处的书房里,正在进行各执一词的争执。
“裴观瑾,你是嫌我们这趟来的太轻松么?鄞州苏家,皇商,这儿的百姓起的浑名叫苏半城,半城你可知道什么意思?莫说这里,玉京城里的官员,恐怕都是他苏大荣的座上宾。抓他家的公子,我看你真是疯了。”
陆清执握紧折扇,指着从容不迫,正提笔给玉京城回信的人,气得七窍生烟。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分明商量好,用沈氏做诱饵,钓出香云楼的破绽。届时,裴容青再借夫人失踪于香云楼的名头,告到官府。这样一来,他便能顺理成章搜查香云楼。
从始至终,这件事里都没有苏子城的事。
他们此行前来,一为找回国舅爷,二为寻青州旧案的知情人。
恰巧有小厮作证,国舅爷最后出现在人前是在香云楼。而这座风月坊,背后的主子就是苏大荣。仅凭小厮一言,实难取得搜查的权力,这才有了一出戏。
“苏子城仗着家世在鄞州劫掠妇女,为非作歹,作出多少祸事?既然要得罪苏大荣,多少又有何分别?你难道以为,我们仅是搜查,他便不会怀恨于心么?何况,本就是我们算计她,女子名节重于山,我们不能为一己之私害人性命。”
耳边喋喋不休地聒噪,吵得裴容青实在头疼。
“名节?性命?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裴观瑾,我看你不像人家的假夫君,倒像是真情郎。”
陆清执不明白,一向杀伐果断的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流血牺牲是必要且难免的,若人人都向他这般心生怜悯,那失去名节,失去性命的人只会更多。
裴容青没再言语,站在博古架边,翻找着玉京刚送来的书信。
“别找了,在我这。”
陆清执冷声道。
听到这话,裴容青停下动作,转身迎上陆清执的视线。他知道陆清执现在在想什么,觉得他冲动、固执,多管闲事。平心而论,他的确是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帮一帮沈怀珠。
而究竟为什么要帮她,他也不知道。
“裴观瑾,你跟我交个底,告诉我,你不是真对那个孤女动心了吧?”
通常很生气的时候,陆清执喊裴容青的字时,会连上姓。再看他现在凝重的神色,足以得见他觉得这事有多荒唐。
“自然不是。”
裴容青迅速回答。
僵持半晌,陆清执终于还是妥协。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交到裴容青的手上。
“这么说,她真的是曹内官的养女?”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陆清执在看到白纸黑字后,仍是震惊不已。
裴容青目光落在信纸上的“盈掬”二字,久未移开。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观音庙。
雪后初霁,放在神殿内久不见光的药材,总算得以出来见见太阳。沈怀珠和阿云来来回回搬了七八趟才算完。
“阿姐,陆三哥哥呢,为什么没同你一起回来啊?”
阿云手握一根糖葫芦,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晒太阳,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不知道。”
才出府衙,陆三就不见踪影,她来回张望好久,都没见到陆三人。按照他的性子,是绝不会不告而别,大概率是去找他的同伙去了。沈怀珠试探过,陆三靠近她,当是在找什么。
找什么呢?
那夜,李内官的话犹在耳边。“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值得不停有人前赴后继,值得赔上沈家那么多条性命。
“想什么呢?”
青年悦耳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满满一袋流油的羊肉包子出现在怀珠眼前。他晃了晃包子,试图让香味飘散得更快些。
“陆三哥,你发财了?买这么多肉包子。”
接过香喷喷的包子,阿云猛的大咬一口,混着包子含混不清地问道。
“你阿姐从来没给你买过肉包子吃?”
陆三惊讶道。
阿云摇摇头,骄傲道:“买过的,阿姐还亲手给我做过包子呢。”
调转视线,沈怀珠正守着炉火煎药,整座观音庙最完整、最新的物件莫过于这只药罐,此刻正散发出略微甜腻的气味。
“这是什么药?闻着是甜的。”
沈怀珠没出声,专心煎药。约莫着火候差不多,她垫着厚厚的破絮,端下还在咕嘟翻滚的褐色药汤,小心地倒在碗里。
“喝了。”
药碗递到陆三面前。他愣了愣神,旋即明白过来,很是愉悦地弯了弯眼睛。
“多谢夫人。”
没有揶揄,他这句的确是在真心道谢。说完,他接过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
“你倒是相信我,不怕有毒?”
见他痛快喝完,沈怀珠假装不经意地掠过他肩上干涸的血渍,冷淡道。每次面对陆三,她都像是只刺猬,总想刺上一刺。
“医者仁心,做大夫的,不都是本着治病救人为己任?夫人医术超群,我自然相信。”
大夫。
沈怀珠心内生出微妙的感觉,从未有人喊过她,大夫。
听得最多的,是下九流,是黑心的药婆。
当初为跟师父学医,她在祠堂整整跪了三日三夜。父亲骂她,不争气的扫把星,净做些丢人现眼的事。兄长嫌弃她,接触过乡野村夫,民妇粉头的女子,又恶心又晦气。
药婆之名,冠在她头上数年。她几乎都要接受的时候,竟有人愿意认她做大夫。
痛苦挣扎,不愿沉沦的心,又渐渐活过来。
“阿云,今日我来做饭,你去玩吧。”
收拾完毕,沈怀珠取过阿云手里的菜蔬,仔细清洗。
陆三躺在稻草堆里补觉,听到声音,眼睛掀起一条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衣女子认真做菜的场景,再往旁边看,明显矮一截的小姑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直到菜肴上桌,陆三才明白,阿云方才的愁眉苦脸是为何。
酱黑的青菜,齁咸的点心,难以辨认的焦糊芋头。
“……夫人这手艺,打着灯笼都难寻。”
他真心道。
“是吗?其实和做药没什么分别,都很简单。”
说着,沈怀珠夹起一筷子黢黑的青菜,放在阿云的碗里,“多吃些,长身体。”
阿云一脸菜色,盯着碗里的青菜,眼神渐渐失焦。
几度欲言又止,陆三都没能说实话,他闷声扒拉碗里的白水汤饼。
“受伤也得多吃些,才好得快。”
沈怀珠见他不敢夹菜,只能苦着脸吃白水汤饼,便放下手里的碗起身,留他两个人在桌边,自在些。
陆三自问他不是个对吃食挑剔的人,但凡能填饱肚子,他都能接受,无所谓好吃与否。望着桌子上这几碟子菜,他反复夹起放下,终于像是鼓起巨大勇气,深呼吸口气,把青菜放进嘴里。
“陆三哥,你真厉害。”
趁着怀珠洗涮碗盆的当口,陆三跑到观音庙的荒废后院,将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吐了个精光。阿云递给他半碗水漱口,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钦佩。
“其实,也不算难吃。”
陆三缓过神来,毫无察觉,眉眼间轻染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