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盛夏的午后,蝉聒噪地叫着。
尚书府后院的凉亭里,许鸿一袭浅蓝色对襟书生袍,背手而立,一会儿闭眼倾听,一会儿转身指点几句。
江姝月坐在一旁,倚着栏杆,手里捧着一本闲书看。
李昱卿则端坐琴前,双手覆在琴弦上,认真地听许鸿讲解、认真地练习。
是的,这两日她不管念书还是学习抚琴,都格外的认真。
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报答江家之恩。
自上次和江姝月争吵,已经过去两日了。
两人相处起来越发不自在和拘束。
李昱卿是唯恐自己的情感藏不住,所以有意无意的与江姝月保持着距离,不似往常一样粘着她。
但是依然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江姝月说什么,她依然乖乖听话、照做。
江姝月也不似以往那样处处管着她。
凭什么管呢?
有什么身份呢?
江姝月曾想。
一直以来,她对李昱卿的占有欲极强,那个时候她可以仗着自己是姐姐,明目张胆地要求这个要求那个。
现在呢?
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知道了李昱卿与秦青的事,她知道,如果她极力阻止李昱卿和秦青见面,李昱卿一定会听她的话。
可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李昱卿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从来不是谁附庸。
她肯听自己的话,当然是因为江家对她的恩遇,无关个人情感。
因着两人不同的心思。
所以这两日相处起来,似乎越发礼貌与疏离。
“啪啪啪——”这时,一阵掌声传来。
原来是赵芳来了,她身后跟着笑如春风的秦青。
“艾渠!”秦青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凉亭,凑到她身边,嘻嘻笑着,“你抚的很好听啊。”
赵芳也颔首微笑,道:“卿儿这两日琴艺确实增进不少。——许公子费心了。”
许鸿急忙拱手:“小生不敢,是四小姐天资聪颖,学习态度又端正,所以学起来事半功倍。”
江姝月努力忽略掉秦青和李昱卿的亲昵劲儿,收了书本,只和赵芳打了个招呼:“娘。”
“艾渠,你什么时候练完?”秦青晃着她的胳膊,“陪我练剑吧。”
李昱卿不自然地抽出胳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姝月,但见江姝月并未看向她这方。
“秦姑娘,我还要练呢。”
“啊?我好不容易来找你呢。”
秦青委屈兮兮,往日她来,总是被江姝月不许打扰李昱卿念书而搪塞过去,今日是趁着秦甫来才缠着来的,于是她把哀求的目光转向赵芳:“伯母……”
赵芳掩嘴轻笑一声,只道年轻人喜欢凑在一起玩闹,于是道:“卿儿,那你就歇会儿吧,”然后又对许鸿说,“秦大人和丞相大人都在厅堂商议政事,你也去吧。”
许鸿闻言,拱手:“是,夫人。”
“卿儿,你陪秦姑娘后院逛逛便是,舞刀弄枪的,仔细伤着人。”
“是,娘。”李昱卿说。
赵芳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便带着江姝月和秋香离开了。
闺房里,赵芳在横榻上坐下。
江姝月也跟着在一旁坐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秋香端上了茶,并被赵芳吩咐下去了。
“娘,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赵芳呷了口茶水,浅笑着:“是的,月儿,娘今日找你,是想问问,你觉得许鸿怎么样?”
“女儿不清楚,不想议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李昱卿和秦青。
不知道她们两个这会儿在后院干嘛呢?
玩得一定很开心吧!
至少比跟着自己念书开心多了。
“是这样的,”赵芳不知道她复杂的心思,又道,“你和昱鸿虽是指腹为婚,但昱鸿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我和你爹商量了,要为你新择一门亲事。”
赵芳絮絮叨叨,江姝月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娘,你应该管一管卿儿!”
赵芳一愣,有些疑惑:“她怎么了?”
“秦姑娘每次来府上,总是缠着卿儿舞刀弄枪的,”江姝月当然不敢说出真正原因,只别扭道,“多耽误卿儿念书啊,还常常拉着她出去玩,娘,你多管一管!”
赵芳舒了一口气,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你爹想让卿儿念书、学习音律,又不是想她精通,也不是想她科考,只是想让她涉猎一下而已,”赵芳笑着解释,“卿儿愿意学的时候就学,不愿意学的时候放松一下啊,再说许鸿朝廷有政事在身,这个师傅嘛,也是有时间才教的。”
“可是——”江姝月自己没有办法阻止两人来往,连赵芳这里的希望也灭了。
赵芳看她急切的模样,十分不解,关心道:“月儿,你是怎么了?”
江姝月摇了摇头,紧紧咬着嘴唇,最后耐不过赵芳关切的追问,只好又扯了个理由:“我是担心卿儿跟着秦姑娘学坏了!”
赵芳“噗嗤”笑了:“怎么会?秦姑娘是大大咧咧了些,但是人很率真可爱啊,再说了,这枢密使的女儿,有什么坏不坏的?秦大人对她要求也是蛮严格的。”
秋香说秦青可爱。
如今,赵芳也说秦青可爱。
好像身边的人都喜欢秦青,此时,江姝月心底的委屈更甚了。
赵芳又转到原来话题上:“月儿,我和你爹对许鸿都挺满意的,要是你没什么意见,你爹有意招他为婿。”
江姝月这才把话听了进去,急忙道:“不要!”
赵芳一愣,疑惑不解:“怎么了,我听秋香说你们蛮投缘的,诗词音律都有话聊——”
“娘!我不喜欢他!”江姝月打断。
“啊?”赵芳怔住了,难道一直以来,她和江麟会错了意,“怎么会呢?许鸿人品和才能都没话说,人也生得风度翩翩,是理想的郎君啊。”
“娘!我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又想起李昱卿说她和许鸿的话来,心底的委屈和难过层层涌上来,她赌气道,“娘,要是你和爹喜欢,你们就做主吧,不用管我的意愿!”
“这孩子!你这是什么话?”赵芳嗔责,“我和你爹什么时候不顾及你的意愿了?这不是先问问你的想法嘛。”
江姝月垂了眼眸,使劲咬住嘴唇,不让眼里翻转的泪滚落下来。
“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到时候我和你爹会再商量一下的,”赵芳突然止住话,想到什么,忙问,“月儿,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江姝月摇头:“没有!”
喜欢有什么用?
反正人家也不喜欢她!
既然这样,她才不要去喜欢人家呢!
这点儿清高和尊严,她还是有的!
赵芳徐徐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有事要和娘说。”
“我知道了,谢谢娘。”江姝月低声说。
赵芳正要起身离开,想到什么,又嘱咐道:“卿儿她打小自由自在惯了,你也不要对她太苛刻,总是管着她,念书嘛,念念就好了,她若是想出府玩,就随她。”
“好,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管她!”
赵芳歪头,疑惑地看着她,这孩子,今日怎么回事?
说话怎么这么冲呢!还阴阳怪气的!哪来的火气?
送走赵芳,江姝月气呼呼地坐在榻上,随手把诗集扔了出去。
“哇!艾渠,你喜欢看兵书啊?”第一次来到李昱卿闺房,秦青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瞅到书案上兵书,拿起来看了看,一脸惊喜,“我还以为你在府上天天被逼着摇头晃脑的念文章呢。”
李昱卿兴致了了,又谨记赵芳的待客之道,不敢把不耐烦的情绪表现的太明显。
“我是从爹书房里找的书,随便看看。”
秦青转了身,面对着她,眼里满是欣赏和欢喜:“随便看看?艾渠,你就是谦虚,”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是男子,那么看得这些书一定大有用处了。”
她生来就是女子,哪有什么如果?
“不过呢,女子又何妨?”秦青扬头,眉眼间有些张扬自信,“艾渠,你去参加武举吧!”
本朝一直重文轻武,每每边境遭到入侵,总是无将可派。
所以秦甫一上任枢密使,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开科大考,为朝廷选拔将才。
奈何他一武官破格任枢密使已遭众老臣非议,此举更是遭到诸多文官抵制。
所以到现在还是举步维艰。
“那怎么可以?参加武举的都是男子啊!”
“只要你想去做,总会有办法的!”
李昱卿心中微微一动,想到什么,又问:“凤阳县的命案怎么样了?”
秦青摇头:“不知道,不过应该没有抓到通缉要犯,昨儿丞相大人来府上,我还听到两句呢。”
李昱卿了然,同时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艾渠,”秦青脸上浮上一抹娇羞的红晕,“那晚,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李昱卿一愣,道:“不记得了。”
秦青有些失落,不过随即又扬起一个笑:“那我再说一次好了——”
李昱卿急忙抬手打断她:“我不想听了!”
“你——你好过分!”秦青跺脚。
李昱卿叹了口气,语气轻柔,似乎要把伤害降到最低:“我自小没什么朋友,遇到你很开心,也很珍惜你这个朋友。所以,秦青,以后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做朋友,不好吗?”
“当然不好!”秦青有些急,“如果只是做朋友,以后你就会喜欢其他人,嫁给别人以后,就不会和我玩了。”
李昱卿一怔,她的话竟然如此耳熟。
像极了她对江姝月说的话。
原来她们都是这样的害怕失去。
“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可是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秦青抓着她的胳膊。
李昱卿望着她真挚深情的目光,无措地眨了下眼,皱眉道:“秦青,你别这样,你这样的话,我怕是没办法再见你了。”
秦青闻言,失落的松了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别这样,”李昱卿不会安慰人,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你别这样,别哭了……”
“你以后不许疏远我!”秦青抹了一把眼泪。
李昱卿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以后会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也喜欢你的,别难过了。”
秦青才不要听她说这些话,只道:“你是不是要去凤阳县?你什么时候去?”
“明日。”
“我要和你一起去,”看到李昱卿要拒绝,秦青急忙气冲冲地威胁她,“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告诉我爹和江伯伯,说你欺负我!”
李昱卿一怔,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秦青急忙说好话:“而且我去可以帮你打下手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
李昱卿无奈,只好点了头应允。
秦甫带着秦青离开江府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落日余晖,炊烟袅袅。
餐桌上尽是精致美味的菜肴。
秋香小跑进来,道:“老爷,夫人,小姐说她不饿,晚饭不吃了。”
“这孩子,这两天怎么回事,饭量小了很多啊。”江麟道。
赵芳沉吟:“可能天气太热,吃不下。”
而后又嘱咐秋香去做些清淡的凉菜,熬些清凉的粥汤备着。
李昱卿也没什么食欲,匆匆吃了两口,便迫不及待地去看江姝月了。
站在门前犹豫半晌,李昱卿才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动静,正要离开,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碰撞的声响。
她顾不得许多,猛然推开门,下一瞬,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