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了又降,梅园中的树枝上嫩绿逐渐成熟。而在梅园旁的小院子中,海德拉迎来了他妹妹的儿子,顾寒坐在夏霁昨日的石凳上,又仿佛当年边境上乌兰雅与海德拉对话的场景。
顾寒吃着他自己带来的点心,又将点的匣子朝海德拉的方向推了过去,恰好触碰到了海德拉搭在桌上的手指,海德拉原来目视前方的脸转过来,手指缩了一下。
“舅舅你尝尝,这里头的点心还是不错的。”顾寒握住海德拉的手腕,将点心放在掌心里。
海德拉难得露了亲和的笑容,尝了一口点心,笑道:“你和你娘亲的口味喜好很像,她以前也喜欢这个味道。”
顾寒挑动了一下眉梢,但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偏好与乌兰雅相似,但乌兰雅过逝多年,而海德拉仍能一口尝出故人的喜好,看来兄妹关系很好。
“怎么,今天那小子没和你一起来?”海德拉今天因为自己的外甥来找自己而心情很好,所以他不介意与顾寒说起夏霁,“我还以为他总是会跟在你身边。”
“好吧,”顾寒耸耸肩,眯起眼笑着说,“其实他怕死您了,为了不跟我过来而去处理这次事情的替罪羊了。哦,皇帝还把叫到宫里去了,因为张皇后回来,还特别有本事的把太后哄回宫了。皇帝有些被吓到了,这不就把夏霁叫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了。”
这事在海德拉听来就觉得令人发笑,而他也确实笑了:“这个永宜帝真是搬起石砸自己的脚。”
顾寒观察这个舅舅迎着太阳浅笑的神情,竟发现对方都这个年龄了,脸上竟毫无皱纹。他收着惊叹,问海德拉:“这么说舅舅知道这个太后,能跟我说说吗?”
“哈哈哈,”海德拉大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跟你说,这个太后的命格倒是与你有些相似,她可是位女将军呢。”
荣寿宫
年过耳顺的云太后稳坐高台,正慢条斯理的喝茶,伴随着皇后张氏的哭诉声,还时不时吹一吹茶盏中的碎叶子,接着又抿了一口。
坐在下首的永宜帝镇定地听着张氏的闺怨之情,手指时不时在扶手上敲击着,像是在听戏。永宜帝旁边的正是夏霁,他正无所事事的东张西望,顺带打量着他许久未见的“母后”。
时间在这位曾经的女将军脸上留下了痕迹,顺带着将她身上的肃杀之气掩盖了大半,比起当年,如今的云澹烟看起来和一般的深宫妇人没什么不一样,慈和但有着她自己的谋划,可敬而不可亲。
“皇后,你说的哀家都明白。”太后将喝完的茶盏放在桌上,瓷器与木桌碰撞的声音让张氏将哭声忍住了,听太后讲,“但你是做皇后的,而且之前在宫中做的那些事皇帝都有给哀家传书信,皇帝不过是想要个皇子,既然你们夫妻十余戴也只生了个公主,那你就更不该拦着皇帝,这像什么样子,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张氏听着太后的意思,是不打算帮自己出头了,正想再哭闹一场时又听见太后说:“皇帝,这件事你也有责任,都夫妻多年了,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哀家本不欲回宫掺和进你们小辈之间的事,但皇帝你这次是着实让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头疼。”
永宜帝听到太后这么说,语气中似有愠意,连忙起身请罪:“是儿子处理不当,让母后烦心了。”
“行了,”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了永宜帝的话,“你是哀家生的,你是什么性子哀家最清楚不过了。”
她摆了摆手让永宜帝坐下,又拿起桌上的茶盏,其中已经盛满了茶水,是刚刚太后身边的容姑姑添置的。”皇后身后的就是贵妃了吧,走上前来让哀家瞧瞧。”太后又喝了口茶,看向李知淮。
李知淮见太后唤自己,这才从椅子站起走到太后跟前行礼 不单不亢地说:“妾身见过太后,太后洪福齐天。”
太后没让她起身,倒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旁的永宜帝却有些坐不住了。张皇后眼中倒是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无论太后对自己没能诞下皇子有如何不满,但对于这个导致帝后不和的贵妃,估计也没什么好印象。
“你是叫李知淮对吧。”太后让人起来,又缓缓开口道:“皇帝能瞧上你,那就是一桩好姻缘,那你可要记住要好好服侍皇帝,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荣华富贵都不会少了你的,只要你恪守礼数,哀家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李知淮听了又恭顺地答道:“亲身谨记大后教诲。”说完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太后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仅凭几句话就把三碗水端得稳当,一滴水都没洒出去。平皇后的怨,敲打了皇帝,又稍稍拉拢了一下贵妃,暗中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太后的地位仍在。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太后也好像失了兴致,但犀利的眼神又扫了他们一圈,最后停在了自己那个正在装空气的养子,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开口:“霁儿,走上前来让哀家看看,我们母子俩是许久见了。”
夏霁走到太后下边,手就被太后牵住,放在自己日渐干枯的手心轻轻拍打着:“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也二十有三,也该娶个好人家帮你操持王府的大小事宜,你也能轻松一些,更好地辅佐你皇兄。”
“母后,儿臣不想娶亲。”夏霁冲太后露出了一个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就像幼子在对母亲撒娇一样。
果然,太后的面色缓了下来,嗔怪道:“你怎么能不娶亲呢?你别是说你是因为你在大元的那个顾将军,可他如今与世长辞,纵使之前发生过什么,你也该放下了。倒不如在这上京里挑一位贵家小姐,生几个孩子也能好好享享天伦之乐。”
夏霁觉得自己要真的娶了一位贵女,那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别说是顾寒了,就是那海德拉都能于无形之中让自己毙命。
“不成的,娶个姑娘回去不就有人管着我了嘛,我还想再多玩几年。”夏霁剑走偏锋挡回了太后的试探,因为如果同太后说起刺客的事,她反倒会认为自己不仅在找借口,而且对永宜帝早有意见。
“胡闹。”太后怒目而视,但又很快收起神情,淡淡地说:“算了,你现在也不过二十三,又只是个亲王,想怎么闹就去吧。”
总归这个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太后认为自己答应先帝将夏霁养大成人已经是仁至义尽,要不是因为先帝封了永宜帝做太子,太后是不会让夏霁活过二十的。
“行了,哀家也乏了,你们都先回去吧。”太后说完就由容姑姑掺扶着离开了。
皇帝赶紧向李知淮走去,握着她的手就温声细语地问有没有被自己的母后吓到,把皇后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夏霁看着被李知淮吸引的皇帝以及正咬牙看着他们的皇后,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也就偷溜着回府去了。
裕王府的梅园中,海德拉讲述着云太后的往事。
这位动后的前半生与夏霁说的一致,不见血,不杀生。结果年纪一到就提着刀上阵杀敌,打得边境的狄族仓皇而逃,平定边境。但在她嫁入宫后生下皇长子夏云时,燕云战役就爆发了,她的族人也因此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从此云氏草堂就只剩她一人。
“原来如此。”顾寒点点头,又悄悄对海德拉说:“云氏不只她一个后人,还有一个就是沈鹤。”
“哦?”海德拉有些惊讶。
“是啊,太后,沈鹤。这两人的关系就是云彻的底牌之一。”
海德拉从顾寒的口中听出了些许自豪,所以也就点个头不说话。顾寒见海德拉没有深究的意思,在失望之余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舅舅,我想知道当年那份点心你和我娘都吃了,但为什么只有我中了血蛊。”
海德拉沉默了一会儿,才将头偏开,淡淡地开口道:“其实不只是你,你母亲后来身体每况愈下,还有我的眼盲,皆是因为血蛊。我用内力将蛊虫逼至双目,然后将眼睛挖出来的而已。”
“为什么要挖眼,不是有解药吗?”顾寒简直难以置信,他根本没将海德拉的眼睛往这个地方想:“那,我娘呢?”
海德拉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顾寒却从这样的回避中窥见了某种真相,那个真相大过于残忍,以至于二人之间沉默了许久,没有人开口说话。
“血蛊这种东西一开始是没有解药的,因为这是黑巫的族长历代的传承之物,要不是因为我将双眼剖去将血蛊留其中,否则我们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血蛊的解法。”这是海德拉给顾寒的解释,而且因为接下来的话,他根本不敢看顾寒:“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受了我的牵连而已,因为那盘点心原本就是给我的。”
顾寒却在这时将自己的手放在海德拉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没关系,这种事来得突然,仍谁都无法防备,只是后来的宫中行刺,舅舅有什么知道的吗?”
“你一点都不在意吗?”海德拉猛得将头转了过来,顾寒平静的语气让他皱着眉,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握拳。
“怎么可能不在意,可逝者长辞,人总是要活下去。”顾寒也就摆明了说:“我为什么想知道当年的事,甚至不惜假死以脱离大元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祁靖,因为我不能保证当时的宫庭行刺于大元皇室毫无关系,而且长治帝已经盯上我了。”
“那如果我告诉你,雅儿死去的那晚,行刺的杀手里就有黑巫的人和祁清的人。”海德拉讽刺地扯了下嘴角:“那个祁清的人就是上京派出来的,这是我从那些黑巫的俘虏里问出来的。”
可顾寒却注意到了一点,祁请根本没有必要派人去刺保乌兰雅,因为后面爆发的战争可以说是两败俱伤,甚至祁请的损失更加巨大。
“不对劲,这说不通。”顾寒突然站起身,对着外面守着的行止喊道:“来人,去查二十二年前的事,就要祁靖上京内的,越详细越好。”
顾寒的语气很着急,在门口的行止得令立马去调动暗桩,连带着海德拉也坐不住了,暂时放下顾寒刚刚不正常的态度,站起身向着顾寒的方向问道:“有什么问题?”
“有,因为无论是二十二年前的刺杀还是如今的春耕行刺,都预兆了一件事,”顾寒转了个方向,看向了皇宫那宏伟的殿宇,“有东西在失控,从二十二年前就开始了,而且愈演愈烈。”
“它想把整个祁靖拖下水。”海德拉有了顾寒的提醒,也发觉到了什么:“我有预感,这个东西一定来自祁靖的边境。”
夜幕降临,在梅园的花厅中独自用饭的顾寒等来了迟归的夏霁,听到脚步时顾寒的筷子微顿一下,然后跟身边来替班的梅玉打趣道:“你能从这个脚步声中听到什么,我听到了来的人心情很好。”
梅玉没接这个话茬,让顾寒觉得有些无趣。正巧夏霁捧着个木头匣子进来,顿时吸引了顾寒的注意,夏霁也发现了顾寒星星点点的大眼睛,于是走到他身边,献宝似的将匣子打开,顾寒探头一看,是一匣子的珠玉耳坠。
漆黑的夜空被洒上了斑斑点点的星点,与盒中在灯火相衬下的珠玉相照映,一时间,整个花厅耀耀生辉,珠光宝气。
“喜欢吗?我从宫里偷跑出来。说都没和我皇兄说,然后又将全上京城最有名的珠玉铺子看了一遍,挑了这么些个小玩意。”夏霁一边说着一边认真地看着顾寒。
顾寒失笑,用筷子指着珠玉,问他:“全上京城最出名的珠玉铺子有几家?”
“不多,也就四、五家。”夏霁答得很快,但看着顾寒突然笑得连筷子都掉了,又有些疑惑。
顾寒一下午积攒的坏心情被夏霁一匣子的耳坠和他简单的回答给吹散了,他甚至主动去亲了夏霁,混着含糊不清的一声“谢谢”但被夏霁听得真真切切,回吻得更凶了。
两人吻得昏天黑地,最终分开时顾寒已经坐在了夏霁的腿上,唇边还沾染着一缕银丝。他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识趣的梅玉已经带着仆役们下去了,现在花厅就只有他俩。而剩下的时间里两人却是在旖旎的气氛中陪着对方安静地用完这顿饭,然后在下人们的注视下携手回了卧房,但跟在后面的梅玉却能看出两人有些急不可耐。
夏霁今天点到为止,并没有去折腾顾寒身子的打算,这会儿两人都沐浴完了躺在床上,顾寒正同夏霁讲越今天从海德拉那儿打听来的,以及后面暗桩递上来的消息。
夏霁边听边想,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顾寒听他语气平平地说:“那就是上京里有了奸细,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他的地位不低,很靠近中枢。”
也许是刚刚在床上滚了一遭的缘故,顾寒现在很放松,就连听到夏霁的结论时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嗯,那就还有一件事没弄清,这个人之前一直都是在边境做手脚,甚至想用战争拖挎中原,他可能不止与祁靖的决策者有交易,甚至与大元那边都有来往。回头得写封信去大元,让顾远和李立衍多小心一些。”
顾寒说着就滚进了夏霁大张的怀抱里,背贴着胸,两人紧靠在一起。
“嗯,”夏霁低低地应了一声,手上玩弄着顾寒的手指,“这个人很有意思,既在局中,又在局外,将势头摸得一清二楚。至于你说的燕云战场,其实不是他放弃了,而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你的离开让大元无力抵挡祁靖的军队,大元式微,那下一个就是祁靖了。那他只要让皇兄无疾而终,然后顺势推我上位,反正我在世人眼里向来是只有一个虚名没有权力的闲散王爷,是很好把控的存在。”
顾寒本来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着都快睡了,突然间听到夏霁那么一段自贬的言论,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埋进夏霁宽敞的衣襟里,好似无声的安慰。
“你能猜到是谁要借你的势吗?”顾寒轻轻地问,但有一股与以往不同的香味飘进他的鼻间:“你什么时候换熏香了,这是什么味儿?”
夏霁本是打算学他将睡未睡的话气回一句“不知道”,但又听到他问了香,当下也微微凝神细嗅了一番,他发觉了铺满床榻的药香中混杂着一股龙诞香。
“大致是从宫中惹来的,龙诞香而已。”夏霁细想了片刻,他并不觉得是从皇帝身上传过来的,除了这个可能,那就还有一种解释——荣寿宫。
可夏霁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点龙诞香,她已是这个年龄难道还想往上走,去够那九五至尊之位吗?而且她会决定回到宫里,绝对不单单是为皇帝与皇后之间那点子破事。
夏霁心中又惊又疑,但嘴上却是问顾寒:“会觉得难闻吗?我其实不大喜欢这个味儿,由着这个味道我总能想起先皇,令人厌恶。”
“其实还好,可能是我以前经常在长治帝身边混的时候习惯了,但我认为这很适合你,”顾寒说着自己都笑了,“这不就说明你也适合坐上那个位子,挥斥方遒,号令群雄。”
“那你会在其中吗?”
“不会。”顾寒答得很干脆,还顺带着在夏霁健硕的胸上咬了一口:“因为我不会只是你的臣,你明白我想要什么。其实在和李知淮做交易前你还是有机会的,但现在你死心吧。”
夏霁低下头,他发现顾寒正看着自己,那如桃花般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笑容:“我要你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能在身边的就只有我,你没有选择。”
夏霁听到顾寒这充满占有欲与器张的言论却只是笑了一下,但顾寒看了一下就满意地闭上眼,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位子睡了。
在这期间,夏霁宽大的手一直在轻拍着顾寒的后背,他眯着眼看着顾寒铺洒在床祷间的白发,微微启动自己的薄唇,无声地将藏在刚刚那个笑容里的答案念了出来——
我自是甘之如饴。
卧房里的烛火熄灭,被一片黑暗笼罩起来。也正如同今夜被厚重的乌云遮挡的星星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中原的局势既诡谲复杂,又暗藏玄机,祁靖内部随着太后的回宫风起云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在这其中有着黑巫和狄族的钉子,甚至还牵扯着二十多年前的旧案。
众多疑问与线索交织起一张巨大连雾,让人陷在其中被束缚起手脚,蒙起了眼睛。可夏霁和顾寒两个眼盲人却依偎着彼此,去摸索着同一个答案。
羿日,天微微亮起时顾寒就被夏霁叫醒了。没睡醒的顾寒难得好脾气地仍由夏霁给他穿衣梳洗,因为今天要面见永宜帝,按顾寒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讨赏。
而直到顾寒坐在梳妆的镜前时才悠悠转醒,嘴里低声骂了一句在军中才会说的粗语,这让给顾寒戴冠的夏霁手打了一下,但又恢复常态给顾寒带好了冠。
梳妆的木台上放着昨晚那一匣子的珠玉耳坠,顾寒拿起匣子认真翻找了一下,挑出了一条坠着祖母绿的金线耳坠给自己带上,一时间给那张脸增添了别样的风采,和那双黄金瞳放在一起竟不会突兀。
夏霁站在顾寒身后,目光下垂,安静地看着那颗随着顾寒晃动的玉珠,心中竟生起一股浓烈的满足感,那是深藏在心中的占有欲被满足。
而顾寒也发现了夏霁的异样,他带了自己送他的墨玉莲冠,看着那冠上一道道由自己手刻上的刻上的纹路,笑意渐渐攀上了他的眼眸中,他站起身转过去看夏霁,轻轻巧巧地说:“走吧。”
顾寒今天有点凶哦!
小情侣戴上互赠的定情信物,而夏霁的玉冠在上卷中是和一个约定有关,夏霁戴上了玉冠,就是给了顾寒一个正式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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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眼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