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2我们的三年
两年来,我的同桌一直是垃圾桶,我和它沉默在角落,像两只小兽。它无声无息承载着各式各样的垃圾,我无声无息吞没掉成百上千的套题。
张扬捏着跟粉笔,径直走向后黑板,将高考倒计时“91天”改成“90天”,字又大又丑却盛气凌人。写完顺手将半截粉笔投篮进垃圾桶,姿势欠准从我的后背擦边过,他说句“sorry”,我头也不抬。他耸耸肩扯了抹无奈离开,就像苗千朵描述的那样,我现在毫无趣味,跟块石头,除了卷子我谁都不放在眼里,后黑板那个大大的倒计时都比我有聊。
亮亮晚习走进来,绕场一周站在讲台,看着又大又丑提醒我们:“同学们,距高考还剩90天。三个月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不到最后关头”怎样怎样......我埋头做着卷子,像大多数人一样,将这些没用的汤药直接倒掉。
语文课我不再跟他电光火石激情对视,我将低头沉默发挥到淋漓尽致,我欠他外甥照理也欠他。我觉得他像中年版潘明淮,在他认真板书时,我总是抬头看他,就像看见而立之年的潘明淮,在他转身时便赶快低下头。我将他课堂上的每句废话,躲在高高的书堆后不遗不漏全抄笔记上。我的语文成绩保持很好,其他科靠着题海战撑死撑活攀爬在半山腰。
18摸的结果,我半死不活在中游。
他们说已经很不错,起码能上个985,我冷冷一笑。这不菲的成绩是用最笨拙、最低效的题海战换来的,如果潘明淮还在,就好了,这样他就会用他那聪明的脑袋瓜,教会我举一反三和触类旁通。
我的生活比我还无聊,而尚堃说我比王敏还无聊。
当后黑板的又大又丑变成“个位数”后,全体高三举行誓师大会,虞士郎作为领誓人,端正昂扬站在看台上,光芒四射。那一刻我想,如果潘明淮还在,作为劲敌,兴许领誓人是他。
我并未仔细虞士郎讲什么,只是神思飘离,越飘越远。
我看见4班的周鼎天,纹丝不动听着动员词。高二开学不满一周,他又重回到4班,自打潘明淮出了事,他再没玩过游戏,赎罪一样认真学习,从垫底到前十;我看见16班的方言,周鼎天退回理科班时方言没跟着回来,她深知在文科班她尚有地位,在理科班只剩出局;我看见师大附中的邱孟姗,正埋头苦学,高三巨大的压力戳减掉她不少傲气戾气。她搬去同她妈妈住,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我看见铁娘子走进印刷室,复印机有节奏吞吐着她带来的分类模拟卷;我看见门卫大爷坐椅子上正打着呼噜,离他不远一个迟到的男生正在罚站......
待我惊醒,所有人已右手握拳跟着虞士郎大声宣誓: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智则国智。)
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强则国强。)
百日拼搏,一战功成!(百日拼搏,一战功成!)
虞士郎节选了梁启超《少年中国说》,虽聱牙无味,总比某些个超级中学“不拼不博,高三白活”“扛得住给我扛,扛不住给我死扛”“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要人情味很多,大家被煽动的热血沸腾,仿佛一部高考史就是二十四孝图。
作为中国少年,大环境不变,填鸭式教育不变,我们既不能妄图改革,也不能抵死不前。
唯一能做的,就是借势努力。
考前几天,G市五大名校中另一所中学连着两学生跳楼,吓得校长爹命令全体老师24小时睁眼看我们,但凡异动立马规劝,而家长则要不眠不休,一会牛奶一会水果,辅以心理疏通。
高考不只检阅我们的IQ,还检阅父母的精力。
6月5号,清理书籍桌椅。
少部分人镇住自己,让理智持续到高考结束,大部分人扔书扔资料,拍照留念张狂不羁。垃圾桶早被埋没了影子,我的右脚踩着个“英语高考必备”,左脚踮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起身上厕所还得左右脚划拉大半天,劈出条路才行。
张扬和尚堃打闹,后黑板蹭来蹭去,不小心踩在本书上一滑溜单膝跪在尚堃面前,尚堃眼疾手快摸摸他的头喊声“乖儿子”拔腿就跑,黑T恤上背着个大大的“2”,随着他晃动的腰身渐行渐远,急转身趴门框挤眉弄眼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个便宜。不就喜得贵子嘛!十年二十年后让你生,你都不生。我瞥眼他,扎眼的黑T恤在纯白的校服短袖里刺头夺目,还没放假呢,刺头总归不太好,他背后的“2”此时以“天”计显然不合适,于是我成全他,嗫嚅句“2货”。
方言跳脚来,和其余人打打闹闹后坐我面前,对我的6月7、6月8指手画脚:“潘星月,你要是干不掉前边的这些理科鸟,提头来文科班见我!”
我妈都不指望我考状元,你望女成凤个屁!
我不理她,沉默地翻看钉在一起的所有模拟卷,每每翻到第二卷,红色的海浪就差要掀翻墙顶。“订正”是每次考卷下发,我最渴盼的一件事,因为我还有机会补偿。而潘明淮,就像“高考”,再无订正的可能,一局定生死。
多么残忍,残忍来源于自身的愚蠢。
方言电联万晨曦,跑4班叫来周鼎天,呼喊了苗千朵、尚堃和严正,几个人围一撮,凑在我跟前,范政杰俗艳地喊声“123茄子”,咔嚓一声画面聚焦,这就是我们的三年---在最角落的墙壁,身后堆满杂物,满地的书本凌乱,却是甚嚣尘上的青春。
范政杰眉一皱,“尚堃你闭眼了,潘星月笑一下,重来。”
重来的结果,就是尚堃的玻璃弹珠眼成为永恒,我的瓜子脸被苗千朵、方言左右开弓拉成国字型。
然而6月7、6月8我并未像方言指手画脚的那样“干掉前边的理科鸟”,我连夏夜的一只长腿蚊子都干不掉,别说高考。
可我妈甚是满意,很是满意,她说我若在县城,连个985都上不了,但这是场面话,邱孟姗比我低了11分,我妈高兴的主因其实是这。我被高考折磨掉脾气,她却没忘邱孟姗扇我的巴掌。
记着又能做什么呢?
虽然我也认为,“把仇恨写在沙土上,把恩惠刻在石头上”跟傻子没区别。但就是,恨不起来。
方言去了厦门,周鼎天严正奔赴北京,苗千朵尚堃去往上海,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去了更大的城市,只我在填志愿时,填了G大---一所铁娘子恨铁不成钢信口拈来的“不好好念书将来就去隔壁上大学”的大学。
我妈并没反对,她觉得我在她身边挺好,方便照顾。我看眼满地乱跑的“同母异父”亲妹妹,心想,您先照顾好她再说。
他们说我有病啊,他们说我神经啊,他们说我还没吃够G大饭堂的夹生饭啊!
我皮笑肉不笑,端起杯啤酒,致敬天南海北的他们。十年磨一剑,不管他们去了哪里,祝好。上不封顶、下不设限的竞争社会,我希望他们都能成为人上人,不负少年时光苦与累。
而我只是个普通女孩,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所有目的都只为好好活着。我曾经的所有张牙舞爪、哭笑眼泪,都是因为心底有太阳。而我的世界,现在天阴,我的电量不能够让我一如从前没心没肺,不然很快会死掉。我就在这里就好了,等着太阳出来。
方言临走前,我去车站送她,她特矫情地抱着我,老半天,好几人走来时看我们的眼神像看拉拉。她说,“我去领报考指南时专门去找过亮亮,我问他,‘他现在怎么样?’他说,‘他现在很好,休养一年上了当地高中,明年就能考大学。’”方言憋住眼泪,对我说,“就你傻瓜,邱孟姗能转学你为什么不能。他现在不是挺好吗,睡了一年直接在国外念书。”
这不一样!
当晚我梦见他,他倒在血泊中,我推推他,他一动不动,于是我趴他耳边对他说,“你晕血,一会回家洗干净就快醒过来”。
不待他醒来,我醒了。
你懂午夜梦回发现你欠着别人一条命是什么感觉吗?
虽然他没死,但这感觉就像优等生准备去高考,你在他进考场时突然折断他手腕,造的孽一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