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变化不大,他顺着记忆里的路左拐右拐,终于看到了前面的佛堂,院里的银杏还在,冬日里叶子已经落完,光秃的树枝伸出院墙。
他跨进院子,先是看到忌峰在院内除草,问,“师父呢?”
忌峰慌忙扔下手里工具,向正堂跑去,喊道,“爹!师兄回来了!”
黎长风跟在忌峰后面,步伐轻快,带起地上的落叶,还没进屋就听到忌无云的声音,“臭小子喊什么喊,是想把你爹吓死啊!”
忌峰嘿嘿笑着,黎长风把手里的两坛酒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对着忌无云跪下磕头,“徒儿黎长风,拜见师父!”
黎长风是忌无云在云州捡来的,那年云州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盗匪四起,街上巷里总能看到被遗弃的婴孩儿,黎长风就是在一堆柴里被忌无云捡到的。当时他已有忌峰,一个汉子就每日靠着点米汤把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喂大,后来忌无云便教他俩习武,黎长风天资聪颖自己又争气,忌无云更是待他视如己出,再后来为平贼患,忌无云便带着他俩搬来了皇都,黎长风与忌峰在那时一同参了军。
“行了起来罢,回来就好,先去换身衣裳。”忌无云挥手让忌峰带他出去。
伤口还不能沾水,黎长风便用帕子湿了水擦身,同儿时一样,后背够不着就让忌峰帮他。
“师兄,你别看师父方才那么冷静,前天就让我把厢房收拾出来等你回来住呢。”他避开背上的伤,小心翼翼地擦着。
“我知道,师父以前也这样,师父说这叫——”黎长风笑着把尾音拖长。
“喜怒不形于色!”兄弟俩异口同声。
平日里战甲穿多了,如今换上绸缎织物,更凸显出黎长风魁梧挺拔的身姿,一袭深蓝色的长袍,头发随意束起,黑色的腰带箍着窄腰,整个人英气飒爽。只是随便一穿,又是当年那个只喝酒就能引来整楼女子偷看的黎长风。
“来了师父!”听见忌无云在屋里唤他,便小跑着过去。
“还得是我川儿!那臭小子回来都不知道给他爹买酒!”忌无云已把酒坛子打开,屋里酒香四溢。忌峰又趴回院里除草,听到这话,他笑着并不恼。
桌上的香炉堆起厚厚的香灰,忌无云指着面前的凳子让他坐下,“屹川,听忌峰说你伤得很重,如今可好?”
“师父放心,太医院的人给看过了,并无大碍。”黎长风抬了抬手,还是能感觉到疼。
“你跟师父说,这次是受了谁人相助?”忌无云语气认真,虽已听忌峰说过,但他还是再问了一遍。
黎长风回道,“是云州,云州州牧沈月林。当时屹川重伤一直不醒,是月林救了屹川一命。”
忌无云以前从未听他这么唤人,又加上之前忌峰跟他说的,自己的徒儿自己知道,心里便猜出了个一二,压了声凑近问,“你与他交情挺深?”
黎长风没想到师父会这样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如若说深,他们其实没见过几次面,如若说不深,可又翻了人家墙头抱着一起睡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回答道,“我与月林儿时见过。”
忌无云捋着已经半白的胡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是儿时交的好友,如今人于你又有救命之恩,你可万不能亏待了人家。”
“屹川明白,屹川已经想好了,今日便回云州。”他不是刚刚才想好的,他三日前就想好了。
“怎么如此着急?你就不在城中多玩几日?”忌无云故作要留他。
三日前的不辞而别是他想着面了圣便能立即回来,没想到圣上留了他三日,如今又要被师父留,他怕子安会担心,但眼下又不知如何拒绝。
忌无云本就是有意为之,见他没说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无妨!你们年轻人的事师父不管,挑个快马,记得多备些好礼!”
忌峰在院内听到屋里的动静,伸着头往里看,见师兄笑着从屋内跑出,想问他发生了什么,话没来得及出口,师兄便飞跑出院子,扔下一句,“师弟!我去云州找你沈师兄!几日便回!”
黎长风前脚刚走,后脚贺兰洵就来了,他刚一进门就喊,“川儿!快出来让师叔看看!”
“师叔!你来晚了,师兄他刚走。”院里的忌峰被贺兰洵这一嗓子震得耳朵发懵。
“走了?去哪了?”贺兰洵是脸上发懵。
“去云州找我沈师兄了。”忌峰捂着耳朵回答。
“怎么又蹦出来个沈师兄?”
“是云州沈月林,送粮草的就是他,川儿着急报恩去了。”忌无云拎着酒坛子从正堂走出,向左边的厢房走去。
贺兰洵看到有酒,便跟上去,“是应该报恩,但也不必这么着急啊。”
“他爱去就去罢,年轻人的事咱们少管。”
自从忌峰回来就没少被他爹使唤着干活,前日是收拾屋子,昨日是扫蛛网,如今院子里的杂草都已经铲干净,他还要把角落里的两个水缸洗干净然后挑满水,师兄去了云州,他也想跟着一起,沈师兄之前还说要带他去喝酒呢。但当他走过去看到缸底积满了厚厚的泥垢,终于崩溃,对天哀嚎,“我的亲爹啊!你之前到底是怎么住的!”
厢房内,忌无云并没理会刚才的哀嚎,贺兰洵向外瞅了一眼,转头对他撇嘴,“说你偏心你还不承认,我看忌峰才是那个捡来的。”
忌无云盘腿坐在榻上,在榻案上摆上两只碗碟,“川儿带着一身伤回来,他自己倒活蹦乱跳的,我看不过去。你别管他,咱们喝酒。”
贺兰洵坐在他对面,看着酒眼里发光,问他,“这么好的酒,你怎么舍得买两坛?”
忌无云故意把话音拉长,“是川儿~孝敬~我的~”
贺兰洵仰头闷下一碗酒,砸吧着嘴说,“我现在倒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偏心。”
入夜,更夫打过两遍,天上无月,风在黑暗中作祟,城中一户小院内,火烛扑闪着在窗上投下一人身影。
“我昨日去见过他了。”薛太傅苍老的声音响起,“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有所疑心。”
窗上的黑影转身吹灭了烛火,黑暗中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那信兵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不曾,是一箭毙命。”薛太傅回答,须臾又问,“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语气多了几分恨意,“不急,如今那老皇帝正高兴着,不便再对他下手,暂且先留他几日,你好好在朝中做你的官,日后事成,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风又刮紧了些,草木喧嚣,黑暗中又响起了人声,但再难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