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正午时分,合宣殿内光线却并不充足,殿外云层渐密,像是有大雨就要倾盆落下。
然一踏入殿内,便有股透彻的凉风扑面而来,萧昭垂首跟在陈宁身后,注意到满屋陈设的冰鉴,即使在南宫,用冰也不至于如此铺张,以至于殿内阴冷,萧昭不禁打了个寒颤。
陈宁将跪等在殿前的使臣扶起,为他掸了掸肩头的灰,和声道:“辛苦了。”
陈寅后退两步,拱手再拜,“这是臣的本分。”
陈宁笑笑,坐回到殿上,抿了口宫人递上来的茶,问道:“此番北汉之行可还顺利?”
殿前人应声,“此番大典由北汉太子殿下亲自操持,殿下亲和宽厚,待臣有礼,还让臣问陛下安。”
萧昭本安静听着,闻及“亲和宽厚”四个字,就知道这位使臣所闻所见并不全面,心下却也有些难过,本该是个明德惟馨的好皇帝,奈何生不逢时,所能知道的消息也很闭锁。
陈宁点头,复又问道:“那北汉太子妃在北汉可还适应?与太子相处可还和睦?”
陈寅一怔,陛下什么时候与那太子妃有来往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如实答道:“太子妃与殿下鸾凤和鸣,天作之合,众人皆羡。”
陈宁颔首,抬眼注意到殿外天色,道:“近日多雨,恐怕你还未回府就要落雨,你先去凤霞殿问候太后,待云散后再回去。”
先帝身子骨不好,子嗣单薄,唯陈宁一个儿子,因此先帝又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儿子陈寅,以备后患。
陈寅在太后身边养大,那时陈宁早早登基为帝,君臣有别,二人并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兄弟那样亲近。
陈寅再拜,“谢陛下。”
陈寅离开后,萧昭本欲告退,只是殿外匆匆落下大雨,天色亦因此黯淡下来。
合宣殿只余下陈宁萧昭二人。
陈宁似乎并未在意身后萧昭,他只是自顾自起身,点起桌前烛盏,批阅起案上奏折来。
殿内沉寂,萧昭只听得见殿外大雨打在琉璃瓦上的声音。
萧昭本欲抬眼向殿外看去,视线却不自觉落于陈宁侧脸,烛盏给他的侧脸镶上一团温暖的光,这一瞬间,他的身影与多年来淮安侯府书房下的那个人交织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雨势渐小,陈宁放下手中纸笔,向殿外看去,突然开口道:“公主身体可见好了?”
萧昭愣了愣,反应过来,垂首回复道:“劳陛下挂怀,本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太医嘱咐,尚且还需要些时日静养。”
陈宁颔首,语气平缓温和,“公主与永安公主姐妹情深,劳烦姑娘回去时,将今日所见所闻代为传达,也好让公主宽心。朕本欲去探望公主,只是东梁旧俗,大婚前不宜与公主见面,请公主勿怪。”
萧昭虽垂眼,却真切感受到此时落于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只是小心应声道:“陛下日理万机,奴婢替公主谢陛下记挂。”
陈宁整理奏折的手微微一滞,笑道:“王爷已经为朕处理了大部分政事,算不得日理万机。”
萧昭自知失言,抬眼欲安抚陈宁情绪,却正好对上他柔情似水的双眸,她很快又垂下眼,拱手道:“陛下倘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回去了。”
陈宁注视着眼前这个宠辱不惊的女子很久,方才收回目光应声道:“嗯。雨天路滑,回去路上小心些。”
萧昭如临大赦,快步离开合宣殿。而陈宁眼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后,轻轻合上面前奏折,声音转冷,对身后道:“出来吧。”
杨诚自屏风后转出,跪在地上向陈宁行了个礼,只听陈宁继续道:“怎么样,是她吗?”
杨诚虽不知女子身份,却无奈摇头道:“属下无能,当时天色昏暗,并不能确定与令君在一起的女子是何相貌。”
陈宁眸色转黯,“跟去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杨诚称是。
盛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开雾散,合宣殿恢复敞亮,陈宁将手置于烛台前,于光晕中来回晃荡几圈,而后将烛芯掐灭。
他缓缓走下玉阶,扶起仍然跪在地上的杨诚,淡然开口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杨诚虽出城去接南国使团,只是萧昭全程以幂篱遮面,杨诚并未见过,他迟疑着摇头。
陈宁似乎并不打算回应这个问题,他径直向殿外走去,孤寂的身影于这诺大的殿门而言,显得渺小又无力。
回到揽月阁,萧昭像是散了架的骨头,她锤了锤肩,瘫倒在美人榻上,脑海中却驱之不散与陈宁四目相对时的那双眼。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打算用理智驱散。
再睁眼,身着玄衣蹙金山河纹绸服的元翕却立于身前。
他眉目本就凌厉,眼神却冷淡而疏离,像是在看眼前人,眼前人却只浮于眼前,他的眼底,是无尽的深渊。
萧昭立即于美人榻前坐了起来,试探着喊道:“书雁!”
没有人应声,萧昭这才惊觉这是在东梁樊城,即使是在建康,元翕也能来去自如,更何况这里是东梁皇宫,他是手握两方势力的权臣,再不会是商人陆离。
她整了整衣衫,将坠子掩入领口,问:“你有什么事吗?”
元翕手摇鎏金骨扇,于美人榻的另一端坐下,并未注意到萧昭的这一举动,而是答非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萧昭指了指窗外,“令君目中无人,也没有看见仓促落下的大雨吗?”
元翕颔首,就要起身推窗,萧昭下意识要去拦,手不经意却碰到了元翕的手臂。
只是她并未在意,心想揽月阁寝殿立于高处,若是开了窗,宫人看见元翕在此处,不知会有多少闲言碎语,并不利于她今后的威望。
元翕却将目光落于萧昭抓他的那只手上,她的手有些冰凉,柔若无骨,他从未在意过的触感于此时散开在他停滞下来的那只手臂上。
他不觉看向萧昭的脖颈,看清那条红绳若隐若现于宛如凝脂的皮肤与衣衫之间,他才冷声道:“放开。”
萧昭见元翕不再动作,很快撒开手,只是元翕兀自盯着自己的脖颈处,她警觉地捂住胸前的玉坠,质问道:“你是来要这枚玉璧的?”
这是陆离母亲的遗物。
想到陆老夫人的话,萧昭捂紧的手微微松开。
她早该知道,德行与喜爱的情绪本就很难两全。
这枚圆形玉璧,本就不是她这样一个自小就被抛弃的人能拥有的。
想到这里,她就要去解开坠子的结,元翕却说道:“本就是送给你的,你不喜欢缺了一个角的玉珏,这枚圆满了的玉璧,总算入了你的眼。”
萧昭颔首,有所顾虑道:“这枚玉璧,对陆离,应该很重要……”
话音未落,元翕冷声打断了她的话,“陆离已经死了。”
萧昭倏地抬眼,不可置信道:“这不公平!”
元翕将鎏金骨扇置于手中把玩,语气冷漠地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利益权衡下的棋子,该舍弃的时候,就应该舍弃。”
萧昭耷拉下脑袋,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更鲜活的生命,要被冷冻起来,要被掩盖存在过的痕迹。
人性实在太过复杂。
她这才想起来,她见过狼狈的陆离,却只见过光鲜的元翕。
见她不说话,元翕起身,淡然道:“今日来,是想告诉公主,陛下不是萧钰,并不如你看上去的那样温醇,希望公主,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萧昭收回即将决堤的情绪,冷笑道:“令君善意,本宫心领。”
元翕本意并不是来与萧昭吵架,却不知为何场面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整了整衣衫,不再去辩,转身要走,却又被萧昭唤住,这一次,她唤的是:“元翕。”
他应声去看她,却见她眼底萦起一层散不开的水雾,一向骄傲的狐狸眼在对上他探究的眸子时倔强地别过一旁,她鼓足了勇气,终于说道:“一路以来,我都很感激你的照扶,但如今是在东梁皇宫,请你看在我也救了你一命的份上,给我留点脸面,不要再像今日这样一声不响地进来,你当然不会知道,流言蜚语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有多可怕。我不是萧旭,没有暗卫和萧祁的保护,过得会很艰难。”
“就当我们,素不相识,好不好?”
今日本是她先找的他,到头来,怎么又成了自己的问题?元翕本欲争辩,却见萧昭像是泄了气的皮鼓,他沉声道:“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关系,公主是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而本官是摸爬滚打在泥地里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的权臣。”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萧昭的心底蔓延开来,明明说出此话的元翕没有带有一丝情绪,萧昭却比吞千万颗针还要难受。
在元翕离开后很久,书雁方才进来,她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见萧昭情绪不好,絮絮叨叨说道:“公主可算是回来了,陛下先前派了人来宫里,说是要见您,奴婢们出去找了您好久。”
“见我?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