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众人皆至北定门处,观储君帝女风姿,燕雀湖上,除却满湖花灯,只微微漾漾一雕栏船舫,极目望去,又只可见一悠悠划船的老者。
竹帘垂下,船舫内男子着黛色锦服,面容舒展,似是赔笑般为身前女子斟上一杯青梅酒。
身前女子亦着黛色长裙,腰佩朱红凤绦,青丝只用一支竹簪挽起,未施粉黛,却已是仙姿玉质。
女子并未接过男子递来的酒,而是垂首蹙眉,叹息道:“旭儿远嫁北汉,我很不放心。”
男子兀自将酒盏置于女子身前,宽慰道:“我们的女儿,继承了你的果敢聪慧,她会是下一个名满天下的你。”
女子这才接过酒盏,却并未饮下,责怪道:“你分明知道,她与钰儿两情相悦,你真是坏事做尽,拆散自己女儿的好姻缘。”
男子为自己斟了杯酒,摆手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他与旭儿并不合适,况且我也给过他机会,奈何他不敢啊。我倒是更看好刘承胥那孩子,他的野心、他的地位才配得上我们的旭儿。”
女子抿了一口清酒,复又放下,斟酌道:“这件事情上,你考虑得的确更加周全,孩子们大了,萧祁的心思瞒不住,他身为储君,必须心无旁骛。”
顿了顿,她迟疑道:“只是蓁蓁那孩子,你是不是,也打算将她送走?倘若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与钰儿倒也算合适。”
男子将酒壶放下,面色倏然冷寂下来,素日阴晴不定的君王,在怒意之下面对自己妻子时,却也只敢轻声埋怨道:“说好今日趁着宫里人多眼杂,混出来陪我过生辰,你却句句不离这些小的。”
女子这才将手中酒杯敬与眼前人,莞尔笑道:“是我的不是,城阳在此,恭贺夫君生辰。”
白日里高高在上的帝后,此时却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挽起竹帘,挑灯饮酒,湖面是无尽花盏,苍穹布满星河作衬的天灯,这是一场他们筹谋数十年才有的繁华盛世。
离开北定门城楼的元翕萧昭二人辗转回到燕然馆,此时馆内人皆出门寻乐,寂然无声,元翕引着萧昭来到水榭,此间清冷,只垂挂有一寂寥孤灯,孤灯之外,湖面之上,却漂浮有数不尽的各式花灯,星灯相照,璀璨弥漫天地间。
萧昭置身水榭,面对此盛景,却难免回忆起于此丧命的桃夭。桃夭的尸身已被萧昭送还与家人,算来已经下葬,萧昭却因为身份特殊,不能去送桃夭最后一程。
元翕不知从何处取来两盏花灯,一只递与萧昭,一只则留给自己。
萧昭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自怀中取出火折子,将花灯花芯点燃,而后走到湖边,蹲下身子,轻轻将花灯送上了湖面。
过程中,他始终一言不发,待花灯飘远时,他复才起身,循着花灯的轨迹极目眺去,眼底分明映着灯火,却浮现出几分落寞。
萧昭随他的目光望去,待到那花灯消失不见时,萧昭收回目光,借着灯火打量起自己手上的花灯。
他们的花灯都是桃花式,萧昭依稀记得,民间似乎有以花灯悼念亡者之意。
元翕似乎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讨厌,至少在这件事上,他考虑得很周全。
萧昭双手捧起桃花灯,安静等待着元翕送别故人。
即使她并不知道,元翕要送别的故人是谁。
不过片刻,元翕便收敛神色,转过身时,只见萧昭双目殷殷地望着他,他了然,自怀中取出火折子,将桃花灯的灯芯点燃。
阑珊灯火以颤颤巍巍之势于两人之间蔓延开,火光映衬在二人的脸上,元翕在看灯芯,而萧昭却在看元翕。
数月前的一个夜晚,也是在湖边,也是这样摇曳的火光,萧昭也是如此打量着一位黑衣剑客的眼。
同样的眸子,少了许多狠厉,许是今夜万家灯火,繁星闪烁,为此间增添几分温馨氛围,此时这双眸子,更添几分柔和。
觉察到萧昭的目光,元翕亦是抬眼,与萧昭四目相对,只是他很快别过脸去,淡淡开口道:“公主不必感激本官,不过是顺手而已。”
萧昭颔首,亦是很快别过脸去,捧着花灯走向湖边,蹲下身子,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道:桃夭,愿你来世不入深宫,不涉党争,愿你安乐、随心、自在。
倘若真的有下辈子,别再遇见我这样窝囊的主子。
嘱咐完最后一句,萧昭才将花灯放上湖面,此时湖风骤起,萧昭起身,裹紧身上外衫,对元翕道:“不管如何,我欠大人一个人情,你来建康,有很多事要办,只要你所做之事,不危及南国,不伤害萧钰,我都可以装作没有看见。”
“至于现在,可以带我去找萧钰了吗?”
元翕遥望着璨若星河的湖面,幽幽开口道:“他根本就没出宫,眼下,可要本官送公主回宫?”
萧钰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一整日,走出未央宫时,抬眼可见南宫外一片数不尽的天灯。
喧闹过后,此时宫内恢复岑寂。
他手上捧着匣子,走在漫漫宫道长廊上,宫灯长明,却稍显寂寥。
他行至承明殿,却被内侍监告知陛下早已睡下,亦留下口谕,说是今日任何人来,都不会再见。
见萧钰黯然,内侍监不禁好心提醒道:“今夜太子殿下与永安公主于北定门城楼撒钱,花灯璀璨,夜市繁华,举国齐欢,侯爷不出宫去看看热闹?”
萧钰摇头,转身去庆阳殿寻萧豊。
萧豊今夜乐得清闲,父母不在,兄姊亦不在,他偷偷拿出珍藏多年的烈酒,正斟上一小杯,就被萧钰逮了个正着。
一向平和清明的萧钰却将酒盏夺了过来,一饮而尽。
萧钰哪里喝过这样的烈酒,杯酒下肚,酒在肚子里翻腾,他猛呛两声,尚未平复下来,又要拿起酒坛。
萧豊将酒坛夺过,看着颓然的萧钰轻叹了口气,“可不许你一个人喝闷酒,我陪你!”
太子妃冯如今夜又是一人守在东宫。
永安是南帝最宠爱的女儿,很多太子妃应该做的事情,就都交由萧旭代劳,今夜亦然。
今日南帝生辰,特开恩典,许每个宫中只留一二贴身婢子伺候,其余婢子皆可归家探亲,是而东宫显得格外冷清。
冯如决心一人走走,登上西华楼,远眺北定门城楼,那里灯火最甚,此时,她的夫君又在做些什么?
留在西华楼处理文案的冯霖亦未眠,今夜一过,冯游之的所有罪行都会昭告天下,他披上披风,挑一盏灯,将不为人知另一些事情整理成册。
烛火摇曳间,他仿佛看到素日里很少有往来的妹妹冯如。
他将肩上披风取下,随冯如登上楼去,此处风大,他将披风轻轻搭在冯如的肩上,而后转身欲走。
冯如开口道:“哥哥,明日之后,会怎样?”
冯霖想了想,道:“你已是太子妃,冯相的事情,不会牵连你。”
冯如苦涩一笑,“哥哥,我能在东宫立足,只因为我是冯相的女儿,殿下并不喜欢我,父亲倒台之后,我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
顿了顿,一向明媚招摇的她,眼底渐渐噙上了泪,“哥哥,这么多年了,对于那件事情,你还是无法释怀,对吗?”
冯霖本欲上前为冯霖拭泪,迈出的步子却突然顿住,他收回脚,退身向冯如行了个礼,“太子妃,往事已矣,身为廷尉,微臣所做所图,不过是南国再无冤假错案,海晏河清。”
翌日,风清气爽,众人都尚未从昨日那无数场酣畅淋漓的夜宴中缓过神来,廷尉冯霖便带人包抄了相府。
有人谣传,廷尉冯霖是冯相冯游之的儿子,因为一桩冤假错案,与冯相断绝了父子关系,只身入寒门,苦读圣贤书数载,坐到今天这个曾经冯相坐过的位置上。
廷尉府也顾忌冯相体面,将人带走时,并未上枷锁,并留与冯相一间独立牢房,收拾得也还算干净。
冯相的罪名,主要还是涉及杀害北汉太子,是淮安侯府起火的主谋,因为此案牵涉北汉储君,南帝亦不便出面求情,只将此案全权交由北汉太子与廷尉府主理。
入狱前,冯相抬眼看了眼湛蓝色的天,恍惚间猝然倒下。
原来他来之前服了毒,药石无医。
或许,他是想体面的死去;或许,他害怕架不住酷刑吐露更多实情;又或许,是不想为难身为廷尉的儿子。
众说纷纭。
都不再重要了。
萧钰酒醒之时已是黄昏,身上搭了床毯子,抬眼便看见了萧昭。
萧昭释怀道:“我说嘛,是人,就都会有七情六欲,阿钰,这才该是你。”
冯相的结局,他还是从萧昭口中听说。
他感到一阵唏嘘,曾几何时,冯游之所图不过家人温饱,只是权势越大,人的**就越大。
“阿钰,你觉不觉得,这几个月,很奇怪?”
萧钰回过神来,看向萧昭,只听萧昭继续道:“南国几大重臣相继出事,像是有预谋似的。”
萧钰摇头道:“阿昭,永远别去想,此事不容你深究。”
萧昭颔首,却在心底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回去时,兰西早在汀兰宫门口等候。
院子里,内侍监手执圣旨,身后立有一列宫人,见了萧昭,朗声道:“三公主接旨。”
萧昭不明所以,仓促跪下。
只听内侍监道:“三公主昭,德才兼备,恪恭淑慎,特赐封号为永嘉,择日赴东梁与梁成帝完婚。”
她的封号,是需要与人完婚方才得来的。
萧昭杵在原地,木讷地伸出手来接过圣旨,待内侍监离开时,方才缓缓起身,打量起这个突然热闹起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