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尽更阑,皓月当空。一叶轻舟摇摇泛于燕雀湖上,船头悬挂一盏晃晃悠悠的孤灯,孤灯之下,玄衣公子端坐于船中,失神望向湖面不远处落下的一轮圆月。
此时万籁俱寂,而他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从他见到杨守约的那一刻起。
春风得意,少年风流,腾蛟起凤,头角峥嵘,一壶桃花酿,宿醉红楼。曾几何时,杨守约也是意气风发,落拓不羁,虽出生于东梁世家,平生夙愿却不过携一壶酒,走南闯北,快意恩仇。
东梁势弱,纵然不舍风月,他却也不得不披甲上阵,舍生忘死,替年迈的父亲完成与南国的最后一战。
那一战,陆蔓飒然立于马上,不施粉黛,明眸如炬,一袭银甲骑装,绯红披风迎着剑锋摇曳,在战场上开成一朵绚烂夺目的花。
杨守约从容迎上女子剑锋,就要赴死,女子却陡然收剑,“我此生敬重之人不多,杨老将军是其中一位,你是他的独子,我不愿让他无人送终,你回去吧。”
杨守约白皙的一张脸染上羞愧,陆蔓又道:“不是不杀你,而是要你留着你的命,待杨老百年,你全了孝义,再来赴死。”
只是他没有等到陆蔓来取他性命的那一天。
陆蔓那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竟也会为清白所累。杨守约为她感到不平,是而只身远赴建康,要向所谓失了贞洁的陆蔓提亲。
他设想的是,陆蔓一定会当众拒绝他,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想向世人证明,陆蔓并非无人敢娶。
只是他甚至没有见到陆蔓最后一面。
他见到了身在淮安侯府的陆蔓之子。
他的眼睛,同他母亲一样坚毅明亮。
他落脚建康静候,等了数月,却只等来了陆风谋逆、陆氏满门抄斩的消息。
他带着与他毫不相关的陆蔓私生子东躲西藏。
差一点就能逃出建康。
陆家出了叛徒,那名叛徒,带走了陆蔓的儿子,揭发了杨守约东梁人的身份,彼时身为廷尉的冯游之以杨守约干预南国政事为由,将杨守约永远扣在了南国暗狱。
此去经年,意气风发的杨少将军风骨尽失,受尽酷刑,被摧残得不成人样,只有一只能写字的右手,被施刑人大发慈悲地放过。
只是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被剜眼、削鼻、断腿、挑筋,他也从未让这只完好的右手被人利用,以此戕害自己的家国。
谁又能想见,这还是曾经那个东梁万千少女痴迷着的深闺梦里人。
此时秋露深重,湖面泛着冷淡月光,元翕随手拾起一块木枝,砸向湖中圆月倒影。
耳际萦起杨老将军的嘱咐:“哀莫大于心死,千万不要告诉他,是陛下不让他活。”
水中月影被木枝打散,甚至激不起水花,破碎了的月倏然长合,伪作美满。
元翕眸色愈暗,将计划里为杨守约准备好的桃花酿祭入湖中。他注视着泛起的层层涟漪,倏地站起身来,投身湖中。
萧昭彻夜未眠,萧钰彻夜未归。
萧昭本打算请青简去宫里探听情况,却在去找青简的半道遇见了阿璨。
阿璨说套好了马车,要请萧昭走一趟。
“是关于令君承诺公主的事情,有了着落。”
萧昭紧接着追问道:“她还好吗?”
阿璨驱着马车,遐想片刻,颔首道:“他受了些风寒,其他倒是没什么。”
马车在龙凤楼外的燕然馆停了下来。
南国用来接待他国使臣的地方有四处,燕然馆只是其中一处。燕然馆相比于其他三个馆,修筑规模算不上大,馆中陈设也相对简单。唯一特别的,就是驿馆依水而立,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只是于这秋日而言,夜凉如水,清冽冷凄。
东梁孱弱,使臣竟也只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萧昭心下感慨,在阿璨的引领下,穿过驿馆大堂,走到一扇木门前。
门前寂静无声,侍奉的人也没有。
阿璨回过神来,提醒萧昭道:“令君脾气不好,性子沉闷,说话也直,做事武断决绝,倘若有冒犯到公主的地方,纯属无心之失,公主……”
他的话又多又密,门内元翕听到,并未苛责,而是淡淡吩咐道:“请公主进来吧。”
萧昭推门进去,此间是没有围栏的水榭,三面环湖,北面临水边的石阶下系着条小船,石阶之上,元翕一袭素衣,身穿雪色大氅,遥望着茫茫湖面。
闻得推门声时,元翕收敛神色,转过身来,只是此时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即使是病中陆离,也断不见如此凛冽惨淡的面容。
萧昭不禁问:“大人怎么搞得这么难堪?”
元翕答:“泡了一夜的水,染了些风寒。”
萧昭想到昨日元翕轻车熟路找到龙凤阁暗狱的模样,如今又见到了这方临近龙凤楼的水榭,不禁心下暗叹,元翕此人做事缜密,若非是为自己找好了退路,他断不会铤而走险。
她并不过问他要做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桃夭。
“大人派阿璨说,有了桃夭的下落?”
“是。”
萧昭环顾四下,所见到的不过是平静湖水,以及晨间萦绕于湖面尚未散去的雾,她不禁有些生气道:“她人呢?”
“这里。”
他说的话很轻,却像是晨间薄雾中骤起的风,穿过萧昭时,让萧昭感到极致冷冽的寒意。
彼时她与元翕尚还有几步距离,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元翕,元翕一双眸子却如深渊死水般,掀不起任何波澜。他侧身,缓缓让出一条道来,也让萧昭,将小舟看得更清。
那叶轻舟之上,好像有个,人?
那人穿着藕色罗裙,裙摆深深染上血色,安静地躺在船中,像是绽放正盛的绯色桃花,陡然坠落。
萧昭双目惊慌,她兀自摇头,足下却放慢了步子,不敢再往前。她颤栗着声音问:“在哪里找到的?”
“湖中。”
“看样子,泡了有好几天了。”元翕补充道。
嘉桑五年的那场大雪与眼前湖景交融在一起。
萧昭伫立在原地,摇摇欲坠,她脑海中不断浮现起与她年纪相仿的桃夭为了她四处奔走求人的模样。
她因此落下了病根,一入秋身子就异于常人地怕凉。
入秋后,萧昭甚至连冷水都舍不得让她去碰。
可是她爱惜着的这个小女孩,甚至一句道别都没来得及对她说,就死在了自己最害怕的凉秋里。
萧昭脚下不稳,颤颤巍巍走到那叶小舟前。
发泡着的身子,只有模糊着的五官和耳坠可辨身份。萧昭想要往前看得再清楚些,身子却倏地要倾倒下去。
元翕一把将她揽了回来,不再让六神无主的萧昭靠近小舟。
萧昭差点坠落,她猛地回过神来,看向元翕:“是萧顺对不对?”
元翕眼神恢复漠然,他冷声道:“是又如何,你以为,你又能改变什么?”
“我相信阿钰。”提到萧钰时,萧昭的眸色有过一瞬间的明亮,“他昨日进宫去了,今日,整件事情,就会有结果,伤害桃夭的人,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元翕看着眼前将希望寄托于另一个傀儡的木偶,不禁哂笑道:“你以为,萧钰是谁?”
萧昭怔怔抬眼,元翕却并未再继续往下说去,他只是放眼于遥遥湖面,淡淡说道:“他是不是没有教过你?这不怪他。因为他也没有学过。”
“与其依靠别人,不如自己掌握权力,才能行想做之事,护想护之人。”
回到淮安侯府时,已是午时,萧昭入府前,抬眼看了眼府外的天,薄雾散去,艳阳当空,天色大好。
入府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愈加萧条的院景。
绕过铺满落叶的长廊,萧昭径直走到萧钰的书房,也只有此处,有绿竹潇潇,聊胜于无。
萧钰立身于竹林中,日光将斑驳竹影打在他的身上,他好看的睫羽在闻得萧昭声音的那一刻,倏然一颤。
“阿钰?如何了?”
在她的设想里,不受宠的萧顺终将会为他的贪欲付出代价。
萧钰应声抬眼,眼带倦色,却仍然用最让她心安的声音说道:“一切都按照我们预想的那样,只是最后……”
只是?
萧钰与萧祁,联手拖住冯游之半日,将冯游之与萧顺的罪证查得一清二楚,百密一疏,竟然还会有转折?
只听萧钰继续道:“陛下皇子不多,更何况,当下之急,是废相。”
萧昭压抑着痛楚,佯装不知道:“那桃夭呢?”
萧钰垂下眼,“阿昭,桃夭知道了皇室丑闻,断不能留在建康,是而,我派人将她送回老家去了。这也是,在保护她。”
萧昭摇头,失望道:“阿钰,你是我在这人世间,最相信的人,可你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情来骗我?”
她红了眼,眼底倏然噙满了泪,“你不是不明白桃夭对我的重要性!萧钰,你在害怕什么?”
“你将我保护得太好,却没有想过,生于伞下的公主,伞破之时,又该如何躲过漫漫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