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 第42章 浮光掠影

元翕并未退步，而是将火折子拿得更近了些，以便看清楚那东西的脸。

那东西蓬头垢面，杂乱毛发之下，眼眶深凹下去，一双眼珠却已不见，一张脸扁平丑陋，鼻子已被切去，两颊烙上深深的几道火印，腿不像腿，只有一半，手不像手，左手应该是被挑断了筋，无力搭着，只剩下还能写字的右手向前摸索着。

他的嘴咿呀着，吐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他警惕地问了一句：“谁？”

火光之下，一向见惯了各种刑罚的元翕也不禁双瞳微颤。数年过去，眼前人备受摧残却无法痛快死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终日煎熬着。

而他本该，是要有光明璀璨的前途。

从来冷漠疏离的元翕一时间双目腥红，他克制住自己汹涌波澜的情绪，许久都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听不见来人说话，趴在石栏上的人能活动的右手一滞，随后转化为止不住的战栗，他奋力咿呀着，似是哭泣，亦惊亦悲，终转化为两个字，“你……出，去。”

元翕想过许多办法将他带出去，可是走到这里时，他竟也失去了勇气和决心，他知道，此人已无生的可能。

当年才华横溢的逍遥公子，为报滴水之恩，失去了一双眼，一双腿，再也无法游览大好河山，失去了一张引以为傲的脸，再也无法享受嘉誉，筋脉尽断，伤口早已无法愈合，他活得很痛苦。

可是元翕却不死心，还是试探说道：“我带你一起出去。”

闻此，那人猛地摇头，情绪愈发激动，“不，不，不！”

“求你，杀，我！”

元翕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终于从怀中拿出那瓶早已炼好的药水，也终于开口说道：“这瓶药水，服下之后，会没有知觉地离开，届时，我会将你的尸首送还回你的故乡。就葬在你最爱的那片桃林里，日日供上你最爱的桃花酿。”

“若还有下辈子，希望你快意江湖，活得肆意潇洒。”

“而这辈子，我绝不会让你白活。”

龙凤楼顶楼的雅阁之中，太子萧祁、淮安候萧钰、丞相冯游之以及廷尉冯霖从午时坐到了黄昏。直到红石上来，俯身在萧祁耳边说了几句话，玄衣太子方才起身离开。

萧钰见状，以手作揖告退。

雅阁之中只余下冯游之和冯霖这对离心的父子二人。

冯霖起身要走，冯游之冷声道：“站住。”

冯霖停下步子，转身朝冯游之行了个礼，“相爷有何交代？”

冯游之看着眼前对自己生疏的儿子，叹息道：“过几日，是你母亲的忌日，记得回来上柱香。”

冯霖抬眼，注视着眼前愈渐苍老的父亲，沉声道：“相爷怕不是忘了，微臣早已是无父无母之人。”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冯游之斥责道：“当年，就算我放你出去，你以为凭你自己，又能改变什么？你以为你的一面之词，能抵消陛下数年的猜忌？”

冯霖面不改色地看着久居官场的冯相，淡淡问道：“那你呢？身为廷尉的你，身为至交好友的你，你又做了什么？”

“放肆！”

冯霖并不在意冯游之的警告，他目色依旧平淡如水，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相爷，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大权在握，又该怎么抵消陛下多年的忌惮和猜疑？”

冯游之沉声道：“你看到了，就算是太子，也不敢动我。”

冯霖缓缓摇头，深深注视沉溺权势多年的冯相一眼，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彼时已是黄昏，斜阳西下，窗外碧水披上一层柔和霞衣，霞衣上点缀着金色的玉石，溢出璀璨的一片光，分明是迤逦的自然风光，此时，却变成了人无穷无尽的极奢**。

萧昭平心静气地望向水面，这场大戏，已近尾声。

她当然知道萧祁不会傻到动这间暗狱，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与暗狱无光，与龙凤楼无关。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拖延住冯游之。为他们要做的事情争取时间。

而她也只是顺势利用元翕，来找桃夭。

她清楚知道，萧祁不会在意一个婢女的生死。

作了一日的戏。此时，她很享受一个人，只有这时候，她才能完全卸下心防，做回自己。

所以当萧钰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萧昭斜躺在地上，以手托腮，望着水面发呆的散漫模样。

这与素日里乖觉温和的萧昭大相径庭。

与其说萧昭沉浸在眼前美景里，不如说她是沉浸在对过去的反思里，总之萧钰推门进来，她也不曾发觉。

直到萧钰出现在她面前，她倏地坐起身，整了整衣摆，一双狐狸眼耷拉下来，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萧钰见状笑着摇摇头，亦是于她身边席地而坐，望向她方才看得出神了的那片水面。

一时间沉寂无声。

萧昭不觉再次抬眼，悄然望向身侧萧钰。他一双眸子依旧清明，眸底印上斜阳水色，灿然如琥珀。只是这些景色与他而言，似乎也只是身外之物。

一阵微风乍起，自水面而来，带着水的凉意，萧昭不禁打了个哆嗦。萧钰淡然道：“我们回去吧。”

“可是元翕还在下面。”

萧钰扶萧昭起身，坚定说道：“他不会从这里出来。”

萧昭失望地垂下眼，萧钰方又补充道：“他若答应了你什么事情，他就一定会办到，你放心。”

还未到侯府，消失了一日的青简将马车拦下，萧钰掀起车帘，只听青简拱手道：“侯爷，陛下请您现在入宫。”

萧钰问：“大皇子知道吗？”

青简答：“现在承明殿密不透风，只知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萧钰转身问萧昭：“桃夭的赤玉吊坠，你带在身上吗？”

萧昭点头，忙自颈间取下吊坠，递与萧钰。

萧钰示意青简先送萧昭回去，自己则骑上青简来时的马，往南宫赶去，很快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南宫，承明殿中。

高座之上的帝王凝神注视着台下人，声音情绪不明，“冯霖，你要参的，可是你的父亲。”

冯霖垂眸，拱手答道：“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知身为廷尉，就该在其位，谋其事。”

南帝俯视着台下身单影薄但字字珠玑的冯霖，平静说道：“朕记得，你当年，好像是因为陆家的事情，与冯相断绝了父子关系。对于当年的事，你对朕的处置，有不满？”

“或者说，你因此记恨冯相？”南帝说话的语气不重，却总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气场，压抑得殿中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霖久不答话，外间内侍恰于此时来报：“太子殿下求见。”

南帝手轻轻一扬，“让他进来。”

片刻沉寂，玄衣太子行至殿中，先是向南帝行礼，而后略过身侧冯霖，将手上密信径直递给南帝，“儿臣深知不该于此时来叨扰父皇，只是有一急事，不得不报。”

南帝接过密信，并未急于展开，而是将信置于一侧，淡淡说道：“你也是为冯游之的事情来的？”

萧祁那双与南帝七八分相似的眸子深不见底，亦是情绪难辨，他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早有为君之势。

只见他面不改色，作金石声，“儿臣与北汉太子同为储君，情同手足，闻及他于淮安侯府出事，儿臣心急如焚，一恨不能解父皇之忧，二恨竟陷手足于危境，是而儿臣着手调查淮安侯府走水一案，誓要给父皇，给北汉一个交代。”

南帝这才重新将密信拾起，打开来问：“查到什么了？”

萧祁立于一侧，并不作答，而是耐心等待南帝将手中密信看完。

南帝展信后，面色愈加沉重，到最后，他倏地将密信掷了出去，厉声吩咐身侧内侍，“把老大给朕叫过来。”

末了，他又补充道：“把萧钰也给朕叫过来。”

他淡淡扫过台下冯霖一眼，“朕要处理一些家事，你先回去。”

萧顺自归府后，内心一直惴惴不安，直到此时内侍传旨让他入宫时，他虽惶恐不已，心底悬着的石头却终于落了地。

承明殿中，父皇面色阴沉，立于身侧的萧祁却是依旧一脸淡然、处变不惊的模样。

地上有张被揉皱了的锦笺，萧顺俯首拜时刚好可以瞥见，他诺诺问道：“父皇深夜召见儿臣，不知所为何事？”

南帝指着地上被揉皱的密信，冷声道：“你自己看。”

萧顺匍匐过去，将信展开，信上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信上赫然写有他所做过的桩桩件件，大小事宜。细腻到如他与风月阁如何联系，他与冯游之如何合作卖官贪墨都一清二楚。

“父皇，儿臣冤枉！”萧顺身子打颤，不敢看高座之上的帝王，他将头磕在冰冷的砖面，头晕目眩，深知自己必死无疑。

哪知高座之上的帝王淡淡开口：“你冤枉什么？”

萧顺错愕，停下磕头的动作，正欲分辨，外间内侍传道：“淮安侯到。”

萧钰赶来时，匍匐在地上的萧顺已然磕破了额头，有血渍溢出。

萧钰先是拜见帝王，而后拱手以待帝问。

南帝问：“你府上之前走失了一个婢女？”

萧钰应是。

南帝继续道：“有线索了吗？”

萧钰将赤玉吊坠拿出，示于帝前，“不敢相瞒陛下，臣追查至沁芳阁，却只找到了该婢女的贴身吊坠。”

“沁芳阁。”南帝斟酌着这个地名，看向身侧萧祁，问道：“是老大在管？”

萧祁颔首。

殿下萧顺将头埋得更低，尙不待他争辩一二，南帝又继续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安插人安插到萧钰的身边？”

萧顺抵死不认，只不住磕头道：“儿臣不知，儿臣冤枉。”

南帝循循善诱道：“那他府上婢女的吊坠，又怎么会出现在沁芳阁那样的地方？沁芳阁与风月阁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萧顺小心抬眼，高座之上的帝王，目色深深，情绪不明，再环顾四周，空旷的大殿，除了南帝、萧祁、萧钰和他四人，再无旁人。

他瑟瑟开口道：“父皇……”

一开始，他本意就是要将冯游之拉下去。

这么多年，他虽与冯游之有合作，但他深知，冯游之的女儿是太子妃，冯游之是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更何况冯游之手上有他那么多的把柄，一朝事败，他可以全身而退，却一定会将他的罪状和盘托出。

可是现在他看不明白了，这样的密信为何会呈于父皇面前，而父皇若是要以此惩戒他，就不会传他于殿前，与他多费口舌。

大殿一时沉寂无声，萧顺甚至放缓了呼吸。

南帝缓缓道：“你来之前，冯霖来过，他以冯相贪墨之名，要参冯相一笔。他以为，寻个小罪，就能让冯相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可朕，怎么会放他回去？”

南帝目色泠泠，“所以老大，朕需要你，将这些东西，转化成实证，可以一击毙命的实证。”

见萧顺还是怔怔不作声，南帝恨铁不成钢道：“刚才太子来时，当着冯霖的面，说的是查到了淮安侯府起火的缘由。”

用了一下午，避开冯游之，以萧祁的能力，该查到的，不该查到的，都能查到。

萧顺看向高台之上，帝王身侧的萧祁，却看不明白他为何要自断臂膀。

他颤颤巍巍询问道：“只是，冯相为何会纵这把火？”

南帝摆摆手，“这个朕可管不着，此事一旦北汉介入，朕就是要保冯相，也是有心无力。”

解决好这方事，南帝又看向萧钰，脸色放缓道：“钰儿啊，老大着实是胆大，竟敢将手伸到你府上去。你看他也跪了半天，头都磕破了，此事，也算是长了教训了。”

萧钰颔首，“微臣府上一草一木皆仰赖圣恩，不敢置喙。只是那失踪的婢女是三公主身边跟着长大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做不了主，臣需要给三公主一个交代，给那婢女的家人一个交代。”

三公主？南帝蹙眉，交代阶下跪着的萧顺道：“听到没有，给人还回去。”

萧顺本已起身，闻及此再拜，“父皇赎罪，那名婢女，误闯暗狱，已经……已经被处置了。”

萧钰羽睫轻颤，心底，有种被撕裂开来的痛感。

南帝不以为然，“既如此，把那婢子家人安抚好。至于萧昭……”他顿了顿，嘱咐身侧萧祁道：“启圣节要到了，把她接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