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最大的酒楼,并不坐落在最繁华的城中心,而是建在北城门边上。据说,这座酒楼背后真正的老板其实是南帝。南后是北汉人,与南帝少年夫妻,彼时南帝并未掌权,闲来无事,便私下为南后开了这家距北方最近的酒楼,楼统共有十一层,站在顶楼,可以远眺北方,由于年轻的帝后常来此处饮食,便有了龙凤楼的美名。
这段佳话被话本反复编排传颂,出处何在,已无从考据。
到龙凤楼已是戌时,萧昭站在顶楼的凭栏边上,向远处眺去,只见漆黑一片,望不到头。她心下轻叹,倘若传言为真,那这座楼,也不过是另一座精美的牢笼罢了,并不能聊慰皇后思乡之情。
顶楼每个雅阁都华贵精美,只是鲜有人来,能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是达官显贵,倘若不是得了萧钰给的身份腰牌,他们也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因此,陆离一连点了许多东梁的菜,见萧昭吃不惯,复又点了几个南国特色菜。
这菜品与侯府别无二致,并不及那串水晶果子能引起萧昭的兴趣,她只是望着满满一桌子的菜肴,感慨起商人日进斗金,所言实属不虚来。
陆离并不在意,一手托腮,一手举着酒盏,深邃的眸子极目而望,与萧昭不同的是,他并非在看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黑夜,而是透过窗栏,在看那轮举目而至的圆月。
他的眼底看不见悲喜,在灯盏映衬下,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雾,更为他增添几分神秘之感。
又是十五。
初见陆离时,也是这样一轮明月,陆离倒在院子里,迷离的一声“母亲”让萧昭动了恻隐之心。即使她知道眼前人并非善类,但他的眼底,有她接触不到的幽幽深渊,引人沉迷。
见陆离久久不语,萧昭试探问道:“你可是想家了?”
陆离收回目光,抿一口杯中凉酒,冷冽下喉,他目色沉沉,嘴上却故作潇洒道:“商人四海为家,这里也可以是我的家,何来想家一说。”
萧昭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四海为家的商人,却问道:“你的父母何在?”
陆离凝视着萧昭的眼眸,萧昭亦是不躲,四目相接间,陆离别开眼,道:“你现在不怕我了?”
萧昭坦然,“怕,但有的时候,又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
哪里一样呢?萧昭想,都是一样的孤苦,冷漠。
陆离转眼,沉声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死了。我父亲不是个东西,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声冷如寒冰,虽是在夏夜,却让萧昭感到彻骨寒意。她不敢再作探究,只是执起酒盏,为陆离重新斟了杯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她不知道陆离的话有几分真假,但却相信同为丧母之人,陆离早已有了对将来的规划和安排,她相信以他的能力,也一定能够办到,至于自己,前路漫漫,她孤苦无依,每日所求所幸却不过是又多窝囊地活过了一日。
她亦举目望月,月隐如云层,再看不见。她方垂眸举杯,将自己的酒盏与陆离的酒杯相碰,“那就祝你,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一杯酒下肚,萧昭只觉喉咙烧得滚烫,瞬间脸也被带着烧得通红,望着面不改色、脸若冷玉的陆离,萧昭晃了晃突然变得昏昏沉沉的头,感慨道:“原来,酒是这个味道。”
此前的十五年里,她从未饮过酒。
陆离也没想到萧昭的反应如此强烈,只见萧昭晃晃悠悠,几欲要倒在他的身上,他慌忙侧身,任萧昭扑了个空,趴倒在桌案之上,那张素来矜持的脸上晕开几层绯色来。
陆离捏过萧昭的脸,正欲发火,触及萧昭迷离的狐狸眼时,却又不禁别过脸去,转到身后为萧昭拍背,道:“吐出来。”
哪知喝醉了的萧昭着实无赖,又作吞咽状,将手中酒盏摔在地上,吐了吐舌,放声道:“得偿所愿,可不能吐出来。”
……
龙凤楼顶楼的另一间雅阁内。
萧旭与萧顺对立而坐,一桌珍馐丝毫未动。
今日,萧顺本意是要请他被留住在宫里的皇子妃出来,向她赔礼致歉。信一送出,便在此等候,哪知没有等到皇子妃孙氏,只等来了自己同父异母的二妹永安公主。
萧顺笑道:“妹妹若是嘴馋,托人给大哥带句话便是,何苦亲自来?”
萧旭眼底如窗外月光般皎洁冰清,声音未带任何情绪,并未随了萧顺的笑意,“我与大哥素无来往,恐生分了,便擅自做主,替嫂子赴了这场宴,大哥不会怪罪吧?”
萧顺闻言愣了一瞬,拍拍自己的脑袋,怪道:“是大哥的不是,只是妹妹也知道,大哥此番,做了混账事,开罪了你嫂子,万望妹妹行个方便,把她送回来,让大哥同她解释一二。”
萧旭打量着眼前的大哥,素日里,自己与他并无太多交集,倒不是如宫人传闻的那般看不上萧顺的出生,而是她天性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记忆里,萧顺一直都是这般毕恭毕敬的模样,他处世圆滑周全,晨昏定省,对母后非常敬重,虽为长子,却从未展现过争褚之心,对待宫人也是一视同仁,并未因其下人的身份便过分苛责谩骂。
只是性子太过软弱,总能被人轻易拿捏。到了选皇子妃的年纪时,萧顺本与周沅的堂姐周清两情相悦,后来迫于父皇压力,也不争取,便小心择了家世清白、无权无势的孙氏,娶了孙氏后,随传统迁到了宫外居住,与萧旭更是难得再见面。
大皇子妃孙氏,也是个懦弱怕事的人,因为担心自己没有完成周中托付的任务,恐被刁难,便不敢回府,只得借宿在未央宫中,避不见客,甚至萧顺的人来请时,她亦是显露出担忧的神色,很难不让萧旭揣测萧顺此番相邀另有目的。
相谈间,隐约听见隔壁酒盏落地的声音,还有传来的女声,声音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不一会儿,隔壁似见火光,火势渐大,烟雾蔓延开来。
萧顺见状,忙拉起萧旭向就近的楼阶朝下跑去,楼下也有伙计涌上来救火。人头攒动间,萧旭看见隔间跑出来一玄衣男子,拉着一个头戴帷帽、身形娇小的男子亦是向他们这边的楼阶跑来。
**十三个楼层并无客人,待他们跑到楼下时,楼下客人早已被疏散,大门紧闭,萧顺拉着萧旭,又往后院跑去。奔波间,那位头戴帷帽的男子帷帽掉落,发丝散落,萧旭终于看清帷帽下的那张脸。
萧昭怎么会在此处?
顾不得萧旭疑惑,后院此刻灯盏尽熄,漆黑一片,暗处早已经有人等侯他们多时。
一群身着黑衣、手执长剑的人鱼贯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月色下,萧旭只看得见长剑泛着的冷光。
为首的黑衣剑客道:“请公主随我们走一趟。”
未待萧旭言语,只听身后萧昭放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跟你们去!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玄衣男子捂住了嘴。
不知道喝了多少,与成人礼那日乖巧唯诺的萧昭判若两人。
为首的黑衣人认准了应声的萧昭,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萧旭见状,上前拦道:“你们主子要找的人应该不是她吧……”
黑衣男子身形高大,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他转身看向萧旭,等待萧旭未说完的话。
萧旭继续道:“她不过是个失了宠的弃女,你们要她做什么?我的母亲是南国皇后,我的哥哥是当朝太子,你们挟持我,才算是找对了人,才能既得到你们要的,又能全身而退。”
她字字珠玑,冷静自持,颇具大家典范,与一旁醉成一滩烂泥的萧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默许久的萧顺此时方才出声,“你们要一个公主,不如将我这个皇子拿去更合适,你们拿了嫡公主,是想被皇上讨伐,还是想被太子诛杀?”
他惯不会大放厥词,气势上比萧旭弱了许多。
黑衣男子沉声道:“我家主子要的,就是那个弃女。永安公主若不拦,我或可保汝等性命。”
话音将落,手起剑下,差点斩在护着萧昭的男子身上,男子飞快避开,却被另一名黑衣剑客趁机抢走了萧昭,顷刻间,黑衣男子扛着萧昭,消失在无尽夜色中。
那玄衣男子并不怠慢,出门去追。
院子里,只余萧旭萧顺两人。
又过了一会儿,萧旭的侍卫方才赶来,他们本以为公主被困在火场,围救许久,直待火势扑灭,却也未找见萧旭,方才下楼去寻。
萧顺一介文弱皇子,未经战事,早已瘫软在地,不能言语,萧旭转身对身后红菱吩咐道:“快,去东宫,找太子,说三公主萧昭在龙凤楼被劫持。”
说完立马又改口:“不。”
她想了想,又道:“跟太子说是我被掳了。另外,此事尚未有定论,断不能惊扰了父皇母后。”嘱咐完,萧旭方转身托起身后失神的萧顺,沉着道:“大哥且带我去你府上避一避,待找回了阿昭,我再回去。届时,嫂子完完整整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