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周沅哭声不止,萧钰抚额,良久之后,待周沅气力耗竭,安静下来,萧钰方才淡然开口,却是难有的冷漠疏离,“阿沅,你既唤我声表哥,就应该知道我的底线。”
周沅仍有啜泣,声音哽咽,“那日的事情,本非阿沅所愿。只是听闻陛下赐婚表哥与二殿下,阿沅慌不择路。二殿下是多么耀眼的存在,阿沅不信表哥没有动心。虽然……虽然我不知道表哥为什么拒婚,但彼时你冠礼将至,成亲本就是早晚的事。自我记事起,就只想着有朝一日,嫁给你,做你的妻……我再也等不起了,我又怎么能,将淮安候夫人的身份就这样拱手让与他人?”
说到此处,她又悔恨不已,失声哭了起来。
萧钰叹息,眼底淡漠转化为如水温情,耐心为周沅解释道:“你的心意昭然若揭。舅父那样疼爱你,你以为,舅父为何装作不知?为什么从来不提让你过门的事情?”
周沅抬眼,眼眶深红,失神无语。
萧钰语气依旧平淡,说的话却是令人伤怀,“阿沅,名义上,我是你姑父淮安王的儿子,但整个南国都知道,我来历不明,得陛下圣恩,才有今日。我无实权,也无背景,并非良婿。我这样的人,又配得上谁呢?”
闻言,周沅连连摆首,“不是的表哥,你如清风皓月,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是阿沅不好,惹表哥生气了……”
萧钰取出怀中方帕,动作柔和地为周沅拭去眼角泪水,温声道:“我不见你,并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怕你见了我,会更加伤怀。万般皆是命,一切皆有因果。阿沅,当日娘娘既在,你失了清白的事,便是再也瞒不得了。娘娘清正,并不过分在意女子名节之事,只是她身为皇后,需要给你父亲,给陛下一个交代。”
周沅失了清白!
萧昭站在院外,脸唰一下就红了起来,回想起那日屋内传来的声音,恍然大悟。
她捂着滚烫的脸,转身看向陆离,却只见陆离也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目光毫不躲避,四目相接之瞬,她飞快将脸别了回去,希冀陆离并未发觉自己脸上的绯红。
一时间,她竟忘记本来转身的目的是警告陆离,不要将周沅失贞的事情外传。
屋内只余周沅低低的啜泣声,在院外待了许久,确认萧钰离开后,萧昭方才回去。
只见周沅仍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萧昭便扶她起身坐下,想到过去几年相处斗嘴的时光,不禁叹道:“都是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虽已入夏,地上却还是凉,仔细身子。”
周沅随萧昭搀扶起身坐下,却待萧昭手将要脱离之际,猛地回拽住萧昭的手,紧紧把握住,一双眼睛直直望向萧昭,凄声道:“阿昭,三公主,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是真的羡慕你……才会故意惹你生气,引你注意,父母常年在外,家中总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虽得陛下厌弃,却有表哥相伴左右,表哥拒婚,定也是为了你。”
萧昭微怔,心却似成人礼与萧钰共同受礼时那般砰砰直跳,她不明所以,摇头否认道:“若你这样想,那他刚才对你说的话就徒劳了。他有他的考量,他应当只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我。”
周沅失笑道:“为自己而活?多么好听啊。”
她松开拽住萧昭的手,眼神迷离,“我也曾想过为自己而活,可如今却落得满盘皆输,丢了父亲的脸面。”
“阿昭,我输了。”
夜里,萧昭辗转难眠,脑中尽是周沅的那句“定是为了你”的话,想得愈深,脸颊竟开始发烫,她忙起身,倒了盅凉茶饮下,脸颊却仍然滚烫,她轻轻摇醒睡在外间的桃夭,问:“你觉得,侯爷为何会拒绝那样好的婚事?”
桃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囔道:“想是心里有更加在意的人。”
更加在意的人?萧昭又问:“是谁?”
桃夭起身,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本以为事情已成定局,月末,周将军从边关赶回,觐见圣上,恳求再三,请南帝再赐恩典,求周沅与大皇子妃同等身份待遇,以三书六礼之仪过门。大皇子妃孙氏母家无权无势,得此羞辱,自不敢言语,竟也跪求在未央宫门外,请皇后全了周将军的拳拳爱女之心。
南帝此生最恨受人摆布,对周将军所求充耳不闻。南后正直,念大皇子妃孙氏过门以来毕恭毕敬,并无过错,想来定是受人胁迫,便也不应其所求,只是避而不见。后来,是二公主萧旭将大嫂扶了起身,请她到寝殿相坐,加以宽慰。
求助无门,周将军只好找到了淮安候府。
彼时萧钰并不在家,周将军也不避嫌,直直闯到后院来,与萧昭撞了个正着,他怒骂道:“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
在此之前,萧昭并未见过周中,面对眼前这个五大三粗、一脸蛮横的男人,她吓得直直后退,差点摔倒,幸好陆离接住了她。
陆离将她身子扶正,随后将护她在身后道:“周将军可看清楚了,这里是淮安候的后院,这位,是陛下亲女,三公主萧昭,周将军别再冒犯了。”
周中不屑道:“不过是个弃女,有什么冒不冒犯的,萧钰那小子躲哪儿去了?让他给老子滚出来。”
陆离摆手,一双眸子诡谲间竟窥见一丝试探的轻意:“做了亏心事的是您家的姑娘,侯爷为何要躲起来?您不会真的以为,这脸,是您自己挣来的吧?”
周中怒气更盛,常年在外征战,让他周遭都攒了鼓杀气,让萧昭感到毛骨悚然,只听他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不要命了?”
陆离并不惧,直直逼视着周中的眼睛,朗声答:“东梁陆离。”
周中细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男子,只觉此人一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一位故人,这更让他火冒三丈。他抽刀要砍,原本躲在陆离身后的萧昭却倏地挡在了陆离身前。
周中有如今的地位,自然不是一只靠鲁莽杀生的武夫,萧昭虽不受宠,但也是南帝的三女,朝廷的公主,他收了手,对陆离道:“留好你的狗命,等我来取。”
萧昭一双狐狸眼原本坚定无比,却待周中转身离开之后,羽睫微颤,双腿一软。那把刀,方才距离她不过分毫。
陆离看着脸色煞白的萧昭,却是轻笑出声:“害怕?”
这么多年来,萧昭小心谨慎,从未像方才那样勇敢过,她虽然脸色煞白,眼睛却变得坚毅起来,“这里是淮安候府,不是他周府,也不是他的战场,不是他可以随意杀人的地方,况且,即使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他也是不敢杀的。倒是你,何故那样激怒他?”
这样的话,当着周中的面,她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如今说完,才觉刚才的行为更加圆满。
陆离望着周中离开的方向,眼中阴霾渐起,乍现出与萧昭初见时如孤狼般的狠厉眼神,转瞬即逝。
萧昭并未察觉,嘱咐身后陆离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萧钰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
陆离不解,“为何?”
萧昭并不想让萧钰担心。况且今日她的所作所为太过冒失,实在并不符合众人对一个公主期望的模样,她不想让萧钰失望。
见萧昭并不想答,陆离又道:“我不说,周中会不说?”
“此事是他理亏,他不会说。”
陆离想了想,道:“你同我去个地方,我便不说。”
萧昭摇头,转身恨了陆离一眼,“你爱说不说。”
第二日,周中再次找上门来,萧钰恐周中冒犯了萧昭,便让陆离带萧昭出门去避。
这是笄礼之后萧昭第一次出门,与她原本设想的并无二致,只是在她的设想里,身边人应该是萧钰,而且他们本应该是坐在马车里,不是这样闲庭漫步在建康街头。
此时萧昭身着男子服饰,头戴帷帽,虽然身姿娇小,比陆离矮了至少一个头,但衣着朴素,也算得上能与周遭环境相容。帷帽遮挡,她的视野并不开阔,于是她小心掀起轻纱一角,打量着周遭繁华的街道,匆匆过往的行人。
以及,混迹在各色气味中,出挑得无比清香的甜味。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心都得到了短暂的舒展和放松。
陆离递给她一串吃食,她懵懂接过,好奇问:“这是什么?”
陆离神秘说道:“你在侯府和宫里吃不到的东西。”
萧昭将那串东西拿在手里打量,几个小果子裹满了糖浆,在日光下晶莹透亮,像一颗颗珍宝,被一根竹签整齐排列,穿到了一起,这样有趣精致的东西,过去十五年,她却从未见过。
萧昭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虽然硬邦邦的,却带着丝丝甜味,她便又试着用力咬了一口,这才咬到了里面的果子,果子呈酸甜味,很好吃。萧昭眼底逐渐渗出难得的笑意,掩藏在帷帽之下,并不被陆离察觉。
萧昭平时在侯府胃口并不好,但这串果子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果子已经被她吃了干净,萧昭便问陆离:“还有吗?”
陆离笑着摆手道:“留着肚子吧公子,借你的光,好吃的还在后头。”
萧昭看着熙光之下带笑的陆离,心中暗叹,这小狼崽子,笑起来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