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霁。
雨后的天色明净清爽,江南街巷被清晨的阳光笼罩,湿润的泥土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弥散在清凉的空气里。
顾远晟醒来时,宿酒未散,隐隐头痛。他靠坐在床榻边,听着窗外鸟鸣,眉宇间依然萦绕着几分倦意。
小厮端来醒酒汤,小心翼翼走上前,低声道:“大人,醒酒汤已经熬好了,请趁热喝下。”
顾远晟接过汤碗,慢慢饮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
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封请帖上。那是江南女子书院送来的纳新邀请,帖面上墨香犹新,正中写着“纳新日定于三月二十日,敬请顾大人拨冗出席。”
他轻轻将请帖拿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帖子边缘,目光微微一凝。
一旁,秦衡倚在门边,抱着手臂,笑道:“主子,书院纳新,您可还要去凑热闹?”
顾远晟轻轻一笑,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为何不去?”
他略一停顿,手中的请帖微微晃动,似漫不经心,“我们今日便去,先听听他们的纳新事宜。”
女子书院……或许,在那里,会有答案。
不多时,马车已备好。秦衡随行,马车平稳行进在江南街巷间,阳光洒在修整一新的青石路上。
女子书院的青瓦高墙渐渐映入眼帘,顾远晟目光微微一敛,指尖轻扣车厢扶手,神色淡然,却隐隐透着一丝期待与探究。
顾远晟下马后,一袭青衫衬得身形修长,眉目沉静,气度端肃。
书院大门前,柳泽临已候立多时,虽然消息来得仓促,却未见丝毫慌乱。他一袭儒衫,衣冠整洁,整个人如江南的修竹般温润。
见顾远晟从马车上缓步下来,柳泽临便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语气谦和:“顾大人,贵体辛劳,亲临书院,实乃书院的莫大荣耀。”
顾远晟微微颔首,眉眼间淡然冷峻:“山长言重,书院育才教人,乃为一方大事,本官不过例行而已。”
柳泽临从容一笑,举手引向书院内:“大人谦逊,请随我入内稍作休息,书院新生纳新事宜,我已备了简要的册文,稍后可呈与大人过目。”
书院内,诸位先生早已整齐列立于正堂,分立两侧。大厅中央布置素雅,既有江南书院的清隽风雅,也透着几分肃然的庄重。
柳泽临引顾远晟入内,介绍道:“大人,这些便是书院的先生。各位先生皆学有专长,言传身教,书院之所以闻名江南,皆赖诸位同仁的努力。”
顾远晟点头,目光依次扫过众人。
沈清言站在偏后的位置,身着青衣素裙,气质清冷。她低垂着眉眼,看似与其他先生无异,然而在顾远晟的目光掠过她的瞬间,她的手指却在袖下轻轻攥紧了。
刚刚她已得知,顾远晟便是那位新来的按察使。
故人重逢,命运却早已改写。
沈清言抬眼看向堂前,神色波澜不惊。她知道自己躲不过,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他不会轻易察觉。
她的容貌早已改变,除了这双眼睛。
纵然是那这双眼睛,恐怕也变了吧。曾经的天真和明亮,早就从她的眼睛里消逝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冷意与疏离,再无人能轻易窥探她的情绪。
她相信他认不出。
“诸位先生。”柳泽临的声音适时响起,“还请上前与顾大人见礼。”
先生们依次上前施礼,轮到沈清言时,她缓缓迈步上前,微微一福,声音平静如水:“见过顾大人。”
顾远晟点头示意,目光随意掠过她,并未多作停留。
当她转身退回原位时,他却似有所觉,那声音?似曾相识。是雨夜中马车中的女子?
不,又似乎不止如此。他心中一动。这声音似乎撩动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他的目光又重新凝聚到她身上。
她的神态疏冷,与记忆中那个总是眉眼含笑、眼波温柔的少女截然不同。
只见一身青衣素裙将她的身形衬得纤细而挺拔。她并未佩戴过多饰物,腰间仅系一条青色软带,带尾垂下一枚玉佩。
乌发绾成简单的堕马髻,仅簪了一支白玉簪子,簪头雕成一朵小巧的莲花。额前垂下几缕细碎的发丝,微微掩映着她如霜般清冷的眉眼。
这一身装束,素净清雅,却自有一种出尘的气韵。
那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再次袭上心头。
这时,柳泽临微微一笑,拱手道:“诸位先生的工作较为繁忙,不敢多扰,接下来我陪顾大人移步文会堂,将书院纳新事宜汇报详尽。”
“请。”顾远晟语气淡然,点了点头。
众人纷纷行礼后散去,各自回到自己的讲堂或书房继续工作。沈清言随人群一同退出,回到自己的书房。
她在桌案前坐下,翻看新生卷宗,强迫自己专注于面前的事务。
然而,那道伞下的身影和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却如影随形地浮现在脑海中。她轻轻叹了口气,压下心绪,将卷宗合上,起身去外间取所需的教具。
途经院落时,桃花正盛,灼灼其华,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落在青砖小径上,满目春意。
沈清言一边走着,一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近处摇曳的花枝上。
昨夜的雨水尚未完全蒸融,枝头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清晨的阳光下透着剔透的光泽。
她轻轻抬手,拂过一枝低垂的桃花,指尖轻触到冰凉却柔软的花瓣,眼神似乎柔和了几分,却在瞬间又敛回冷淡。
手轻轻一松,桃枝轻轻弹回,在微风中晃动着,洒下一串细碎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激起几声轻微的“滴答”声。
她敛眉继续向前走去,走过长廊时,沈清言的脚步突然一顿。
一人从拐角处缓缓走出,步履从容,不疾不徐。日光洒在他身上,将他修长的身影映在地面。衣角微扬,袍面上的云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那人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沈清言不得不承受着顾远晟冷静而探究的目光。
他站定,目光如深潭般幽沉,微微一笑,低声问道:“沈先生,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她语气淡淡,却毫不犹豫。
她不信他能认出她。
顾远晟唇边的笑意未减,眼中却多了几分笃定。他目光微敛,语气轻缓,轻轻吐出两个字:“撒谎。”
沈清言的心猛然一颤,但目光却依旧平静。
顾远晟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昨夜马车中的女子,可是先生?”
原来是指此事,沈清言唇边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顾大人好眼力,小女子还以为贵人多忘事,不敢攀附。”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
但是,顾远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言语间的防备,与方才那一瞬间微不可察的放松。
“不止如此,”他轻轻开口,语气沉静得令人难以拒绝,“沈先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她抬眼看向他,轻轻一笑。“人间相似之人何其多,大人恐怕认错了”。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有风从连廊入口处吹来,卷起她的袍袖,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随风飘来,清雅中透着淡淡的草木气息,直钻入他的鼻尖。
顾远晟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她的背影,良久未动。
这香气……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回到了那些遥远却无法触及的旧时光。
记忆中,那年深冬,年幼的沈墨莲曾骄傲地炫耀她随身携带的香囊:“远晟哥哥,这可是独一无二的香,是母亲特意为我做的。”
那香气带着淡淡的草木清甜,又透着一丝药香。
后来他听母亲提起,沈伯母为女儿请神医调制了这香囊,是因为墨莲幼时有不足之症,这香囊不仅用以随身携带,香料中更有几分草药气息,可以调理她的体质。
他的目光愈发深邃。眼前的女子冷静得近乎刻意。
他握紧袖中的折扇,终究没有追上去,只是静静立在廊下,身后桃花瓣随风落下,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不禁回想起片刻前她看桃花时的模样。那一瞬,她的神色褪去了惯常的疏冷,目光轻轻停驻在满树的桃花上,像在欣赏,又像在追忆,眉眼间竟多了一抹说不出的柔和。
这种柔和,让他恍然间以为是旧时光中的影子重叠而来。
他和沈墨莲自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但是自从定亲后,她便不似往常一般活泼地与他说笑,总是脸红红的,带着些不曾有过的羞涩。
那个春日的午后,她远远地站在庭院中的桃树下。低垂着头,眉目间藏着娇羞,仿佛不敢直视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桃花的柔红映在她的鬓边,与那一抹红晕交相辉映,美得让他移不开眼睛,仿佛连那一瞬的风都停滞了。
如果……如果不是沈家出事,他们也许早已结为夫妻。她会穿上红嫁衣,笑盈盈地站在他的身旁。
可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的心中一阵钝痛。
这时,一直站在稍远处的秦衡走近几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沈清言离去的方向。随即低声道:“主子,这位沈先生,您怎么看?”
顾远晟回过神,眸光微敛,轻轻摇摇头。
廊下风动,满树桃花飘落,春光融在这雨后清晨的微凉中,竟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
夜色深沉,秦衡一身劲装从外面归来,将一卷书信递给顾远晟,低声道:“主子,属下查过了,沈先生的来历简单明了,似乎并无异常。”
顾远晟接过书信翻开,目光落在上面的寥寥几笔记录,神色却未放松半分:“无异常,才是最大的问题。”
秦衡皱眉:“主子怀疑她?”
顾远晟合上书信,淡淡道:“不止是怀疑,她身上有太多巧合,若不是刻意掩饰,那便更可疑了。”
十年前,沈墨莲不辞而别,他从未明白缘由。只听人说,沈家远迁流放,自此杳无音信。
他也曾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在朝堂为官的父亲。起初父亲只是沉默不答,后来便愈发烦躁,甚至有一次,暴怒到掀翻案桌,怒斥他“无事生非”。
那一刻,他才明白,这其中必定有某些隐情,而这些隐情,却是连他也无法触碰的禁忌。
然而他怎么可能就此作罢?
京城的街巷,他踏遍了;沈家曾有往来的亲朋故旧,他一一探问。他甚至曾辗转向朝中数位重臣求助,试图查探沈家流放的路线和结果。
可无论走到哪里,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沈家人路途之中,或病、或亡,或散落民间,难以追寻。
起初他难免心怀怨怼,责怪她不肯留下只言片语,责怪她对他,对两家共同的承诺,那样冷酷决绝。
可时间久了,那些怨怼逐渐化为深深的思念,直至刻骨。
十年了。
他每一次赴宴,每一次外出,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张熟悉的面容;每一个梦境醒来,他都忍不住去想,她是否也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想起他。
甚至有那么几次,他听闻偏远乡间有人自称沈家后人,便只身前往,结果每次都落空。
这样一次次的失望,却从未让他停止寻找的脚步。他告诉自己,只要她还活着,他一定能找到她。
如今,这位沈清言,她的冷静、疏离,她身上所有无法忽视的熟悉感……
她究竟与沈墨莲有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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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