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九颐峰西山处死了人,越掌事叫你过去一趟。”
李岁昇头一日的轮值点就在九颐峰西山,掌事叫他过去,该是想问话。
“嗯,我稍后去掌事那里,你先回吧。”
薛承奕没有动,侧过脸越过床帘看向里面,“这只归魈也去。”
两道视线齐刷刷对着他,薛承奕面无表情,“这是掌事的意思。”
夜更深了,天冷湿寒。
赵明阖与李岁昇到时,场面已经混乱的无从下手。死的是王家嫡次子,王城学的弟弟王城继。
人群中的贵妇已然神魂颠倒,双目讷讷,被人搀扶着坐在临时放置的椅子上。
这王家也是倒霉,本想送大儿子来山修习几年,回去后顺理成章的继承家业。不想王城学一心扑在天穹山一个男人身上,几次三番执迷不悟。既擅作主张退了玉家的婚,落了两家颜面。又抵死不归家,扬言要抛却一身荣华富贵与爱人厮守。
王家家大业大,又走人情世俗。大儿子不争气,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如今玉氏的婚约已经移在小儿子王城继身上,基业之人已换,却出了这等事。
听到消息赶来的王父面色灰白,身后乌泱泱一群人举着火把,铺了山道一条火红的长龙。前面几个掌事僵持着,赵明阖站在外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
李岁昇问起旁边,“怎么回事?”
同门师兄压低声音,“王家已经派人上山将王城学带走了,现在要宗里交出何玉踪。就是九颐峰的那位。入宗两年,几个月前发现他修为已经到了金丹期,那可是极有天赋的法修。如今宗里不想给人,就这样僵住了。”
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越千丈拨开人群快速过来,李岁昇拱手,“越师叔。”
越千丈嗯了一声,径直走到赵明阖面前,双指点诀,画形通法,猛地定于赵明阖眉心。
骤然一股冷气从尾椎蹿上天灵,赵明阖口鼻抽出一丝精散之气,募的回落。他后退踉跄两步,落在一处有力的臂弯里,李岁昇扶住了他。
越千丈看他一眼,回头向里面的人回道:“不是他!”
“搜灵”极易损伤大脑,天穹山弟子若要搜灵,需先禀告掌事决议。他名义上是宗里的弟子,但这里的掌事好像都没把他当人。
赵明阖脑中抽疼,鼻腔酥痒,一摸是流鼻血了。
也对,他本来就不算人。
狼狈地擦了擦血迹,赵明阖重重咳嗽几声。李岁昇扶着他离开人群,走了一会,又浑浑噩噩上了楼梯,坐在了桌前。
“这里是藏书阁二楼,我先下去看看,你休息一会儿。”
一件衣裳落在他身上,还带着丝缕热气。赵明阖无力地伏在桌子上,听脚步声消失,李岁昇已经离开。
猛地甩掉身上披好的外衫,赵明阖掌心罩于腰间,气海翻涌,眼中淬毒般渗漏着恨戾。赤息刀感召,生生被他从脊骨撕扯开来。浑身止不住蜷缩颤抖,他额头冒汗,身骨欲裂。恨不得隔着皮肉将那柄弯刀挖出来。
几月来处处受制,憋在心口的郁气瞬间爆发。
稽河骨刀握紧在手中,他发疯胡乱松散了腰带,手摸向后背,用力将骨刀插进脊骨。发狠要将赤息刀和他的脊骨一同绞碎了。
身体忍耐力达到了极限,意志力淹没在黑暗里,他昏迷的前一秒有些忌惮地看向下方灯火通明的山道。
他以为他会睡很久,但身体没有给他机会,片刻后他被疼醒了。
下意识藏起手里的骨刀,赵明阖强忍疼痛,脸色苍白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身后有大片血迹,一个月后扩刃时,他要怎么解释脊背上的伤疤。
身心俱疲,烦躁难耐,赵明阖眼底酝酿暗涌浓稠的金漆墨色。
他要杀了李岁昇!
后半夜噩梦缠绕,他整夜呓语。隐约好像有人抱起了他,身边有人说话,冰凉的手掌抚摸在他额头。
恍惚间场景变换,赵明阖奔逃在没有前路的通道里,四方的墙壁不断向他挤压,捂住他的口鼻,压碎他的骨头,挤出他的肠子,没有光亮,无路可逃。
一夜无休止的逃亡,他精疲力尽。
思绪有几分清明,他听到有欢声笑语,有吵闹声,海浪扑打,咸湿的海风掠过鼻尖,刺激着味蕾。眼睛押开一个缝,阳光刺眼,头顶是斑斓五彩的耀石,折射的光泽闪亮,一下一下晃着他的眼睛。
“哥——”
有人叫他,在他耳边,“哥....”
尖锐的气哨打破了宁静,海浪声褪去,他睁开惺忪睡眼,肩膀像压了两块重石,一旁火炉上的水壶沸开,扑哧扑哧地顶着盖子。天是黑的,屋内点了烛火,灯盏放在在不远处的桌子上。
一旁软塌上的人影突然动了一下,融在黑暗里,赵明阖甚至没注意到他。李岁昇起身提走了水壶,放了两个盏子在炉边。偶然侧眼看过来,瞧见赵明阖睁开的眼睛,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事,走到床前。
“醒了?”
柔软的手掌抚在额头,赵明阖自下而上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沙哑,“我可曾得罪过你?”
李岁昇胸口均匀起伏,静静望着他,“这话你之前问过。”他眼神空无波澜,再次回答,“没有。”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蜷住了他的心脏,逼得他几近窒息,这种莫名的荒谬包围了他。赵明阖忽而嗤笑出声,紧随其后难以抑制的毁灭一切的冲动激荡在脑海,他长长吸了口气,在李岁昇沉重的眼神中,又艰难地将这口气咽下去。
清晨
单跃峰冷清了许多,今日主峰论道台讲学,许多弟子都过去了。李岁昇早早出去,他今日有巡视,不会回来。
赵明阖站在栏杆边望向远处云峰,雾海正在逐渐消散,后方是一览无余霞光万丈的天际。波澜壮阔的圣洁即将绽放,台阶下一道响动却不合时宜的打破了氛围。
“你不要在意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我对你之心天地可鉴。什么荣华富贵,玉氏贵女,我都不要。”
“你放心。就算让我彻底舍了王姓,为了你我都是甘愿的。”
赵明阖透过兔形石雕的空隙,看见下方说话的两人。这王城学昨夜被他家人连夜绑走,为何今日又回了天穹山,难不成是偷跑回来的。
何玉踪脸上明晃晃地不耐,“师兄若再这样说,往后我们也别见面了。”
他神情冷淡,颇有一些嫌弃,“明明是你一意孤行退了自己的婚事,却要打着我的名头。如今你父母时常上山来找我麻烦不说,宗内对我也是议论纷纷,你叫我往后如何做人。”
何玉踪从来是温声细语,体贴照顾。王城学从不见他这样直白刻薄,一时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一个字。
赵明阖听王城学哑言,重新找了个位置,方便看的清楚些。
这种被娇生惯养伺候过的富贵公子,不知世事艰难,一朝尝了爱情鲜,就此热血上头的事不少。
何玉踪是拿捏人心的好手,王城学栽到他手里,不脱层皮怕是跑不了。
“小师弟你怎会变成这样,你从前善知人意,你是明白我的...”
“我能明白你什么?”何玉踪打断他,“你说你生来在世家,周围人只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我心疼你这般处境,故而多加怜悯,也时常安慰你。”
“可你自己非要自作多情,做事不顾后果,如今还要拖我下水,我当初好心帮你,若知会得今日下场,我便不会多此一举了。”
透过空隙,赵明阖看见王城学脸上愕然的表情,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支支吾吾半天天才组织好语言,“我当时问你喜不喜欢我,你...不说话。”王城学语气磕磕绊绊,带些颤音,“你亲我,你也收了我家祖传配饰,你知道那是我给未过门的妻子...”
赵明阖眼睛眯了眯,配饰?
剧情里好像有这一段,王家是大商,祖上有机缘,有块天相境地的钥匙,就是一个配饰。
何玉踪两年时间一步踏到了金丹期,不知是踩着多少机缘上位。这还只是刚开始,身边男配都是小人物,主角会像蚂蟥一样不断汲取养分。待到日后宏图扩展,修道大能,魔族皇室各个环绕在侧,收为裙下之臣。
那时的何玉踪成长速度才是惊人的快。
“一个配饰而已。”何玉踪眉头皱了皱,他调整心绪,缓了口气,“我只是可怜你身不由己,就算我行为失当,也不该由你这般误解,我从头到尾可曾说过一句喜欢你。”
这话术听得赵明阖一阵咂舌。
王城学双眼血红,一时应激,双手钳住何玉踪的肩膀,“小师弟,你不要骗我。”这话是咬着牙说的。“我为你放弃了家主承接之位,退了婚约,背弃了父母,受尽嘲讽辱骂。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要..骗我!”
最后那句话一字一顿,王城学情绪激动,恐要失控。
何玉踪冷冷开口:“你可真是无情无义之人。”
这没头没脑的话说懵了即将爆发的王城学,“什么?”
“你胞弟昨日被夜食鬼杀死在山道,你心中无哀无念,还有心情想着你那点狭情小意,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点,当真是无情无义之人。心肠狭小,索求无度。”
王城学怔怔看着他,脑中轰轰。他绝食禁闭于弟子舍已经许多天未曾归家,昨夜被家人绑走,今晨趁人不备溜了出来。怕何玉踪担心,才先来见他。此时听到这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
何玉踪尚未察觉异样,话语不停,“没了你父母为你铸就的王氏基业,你自己可有本事出人头地。”
“你胞弟尸骨未寒,你却还想着甩了身后事,全了你那点自以为是的心思。”
“你说你要抛却富贵荣华,”何玉踪讽刺地看着他,“砍柴跳水你会哪样?我好好的天穹山弟子不做,难不成要与你私逃。”
“偌大世间,我尚有修为保身,你一个世家送上来的挂名弟子,身无长物,凭什么安身立命。”
一句句像刀子直插胸口,赵明阖看王城学神情不对,心头暗叫不好。
何玉踪还想再说,陡然被一双手揪住领子,王城学瞪大眼睛,掐住他的脖子,“你这贱人,胡说什么!”
“你骗我...你骗我!”
何玉踪气息一滞,运气突然一掌,王城学被掀飞砸在身后的石柱上。赵明阖后退几步避了避。
何玉踪不慌不忙地整理了衣襟,看王城学如同疯魔般大笑着起身,手指着他脚下步子混乱,眼睛通红却一言不发。眼睁睁看人后退几步,一脚踏空。这山道台阶蜿蜒盘旋,连绵不绝。王城学滚落在其间,接连撞击中,终于在中间停下。
时间好像静止了几秒,那道身影动了动,佝偻着站起,一瘸一拐失魂落魄地离开。
赵明阖沉吟许久,正打算回去。一抬头,却从空隙里对上了何玉踪的眼睛。那张脸莞尔一笑,“听得可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