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土是什么样的感觉?在回到主城前勃朗宁想过那些记者肯定会问这类虚无缥缈的问题,冯派特家族并非原住民,事实上当这颗星球从未诞生过人型的碳基生物,所以如今生活在克卢格曼上的全都是外来者。而人类文明的恐怖之处就在于他们潜移默化的集体意识,最初的外来者制定出一份规矩,依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划分等级,最后宣布这将是普卢默星系中第一个民主制度的共和国。荒诞得像凌晨档满屏乱扔彩色黏土球的滑稽儿童剧,但他作为规矩的受益者不能将真实想法表露出来,如果利益和道德的制高点都是同一人那就更加滑稽了。
他可以省下批判的环节干些别的,比如对五年没见的表妹来场同样讽刺的开场白,“好久不见,可能让你失望了,我猜宴会原本的主题是庆祝最后一个冯派特消失五周年。”他是这么想的,也这样说了。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夏特纳笑得很生疏,她还做不到母亲那样面对星体坍塌都面不改色。
敌人露出破绽意味他们的手段所剩无几,或者最后使用的就是仅有的手段,在彻底撕破脸之前冯派特家族和布洛瑟姆家族得继续维持百年的友谊,勃朗宁很乐意奉陪,他高兴的理由不仅是悄悄给执政官埋的雷,还因为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白色身影。
他记性不好,只限于军事以外,为数不多关于私生活的记忆里正好有家名为白蛤蜊的服装店,他从没进去过,但记得林道那件原封不动的西装就出自这家品牌。
贵族的聚会往往伴随着大量金钱的挥霍,其中一部分便是衣物上的打理,名牌已经满足不了他们无穷无尽的**,科技院研究出的新型材料,多此一举的纯手工制造业,或者从蚕虫身上分解出的衣料,全都织成通向权力的地毯。穿什么样的衣物见什么样的人,侍从来向他咨询夫人的着装意见时勃朗宁想起那套白礼服,林道还没穿过它。
过去五年了,五年前的林道对西装珍视到避之不见的程度,不知是对母亲的感情还是怀念他们从未存在过的婚礼,时间会冲刷掉很多东西,更不用谈一件衣服。勃朗宁想了想,让侍从立即去白蛤蜊买下五年前的招牌带给夫人。
五年的时间能改变什么?能让勃朗宁真的产生对故乡的怀念,他想起只在油画上见过面的爷爷以征服者的姿态踏足这片富裕之地,想起他眼睛总是湿漉漉的omega,这或许是星球上唯二真正属于他的人。
返程的路上哈珀才逐渐意识到他的身份,她没有消停,反而更加聒噪,可能是觉得命不久矣所以趁余下的时光赶紧嚣张几回。她说你真是将军啊,我收回说你配偶快变成望夫石的话,他可能带着你的财产跑路到外星球了,还会拿着你的钱包养好几个情夫,总会有个alpha和你气味差不多。
那对总是潮湿的眼睛再次跳进勃朗宁心里,勃朗宁心想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他不是性别主义的拥护者,不想将战果归功于一串时不时让他失控的信息素,但林道非常符合第二性别的刻板印象,习惯性示好、长了副高个子却总是先顾及别人、成绩遥遥领先然后在职业表上选了个费力不讨好的军医。军营里的士兵都说林道是标准的好人,勃朗宁觉得林道只是怕他怕过头了。
林道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百依百顺,他是在各方压力下被迫展现出来的百依百顺,比如当勃朗宁总算结束满口官腔和谎言的采访时他居然再次把丈夫推进人堆里。勃朗宁当初用了不短的时间才接受妻子对他的畏大于爱,中间还夹杂着敬,却接受不了在他失踪期间妻子把敬畏转移给家族,对他只剩下连酒杯都灌不满的情义。
勃朗宁当然十分不悦,他藏在跟采访时如出一辙的傲慢与冷漠下监视起林道,这也是军人的必修课,一下午林道总共喝了五小杯葡萄酒,醉不了,那他可以醉下去了。
他又想起哈珀企图挑拨离间却误打误撞说到家族真面目上的那段话,“其实你夫人劈腿的可能性也不大,这算破坏军婚吧,但你家族的人就不好说了,一个没有依靠的平民omega在上流社会的待遇很难猜吗?你回家时直接去门口的帐篷里看看,人可能被赶到那了。”
勃朗宁想起训练时林道矫健的身姿,身手利落,不拖泥带水,他不知道一个军医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但他喜欢挑刺,好将教鞭卷起来不重不痒地在林道身上抽一鞭子。
就算五年没训练对付那群身娇体贵的贵族也足够了,一大堆专业的保镖就不好说了,不过招摇过市向来不是布洛瑟姆家族的风格,这点倒不必担心。排除了两个极端答案问题又回到原点,回到哈珀最初的想法上,那时她还以为勃朗宁的军衔是从哪具尸体上扒下来的,“你对象一定很想你,我是omega我还不了解吗,五年哎,整整五年,抑制剂留下的针孔比花洒还多,所以你能放了我赶紧回去不?”
他回想时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
年轻的将军不畏惧死亡,无论敌人是没开智的虫族还是图谋不轨的人类,又或者是一堵将他拒在城外的高墙,勃朗宁在各种情形下从未乱过阵脚,这是他求生的手段,逃脱阴谋的谜底,却唯独不敢细想林道在这五年中的生活。
他的妻子蠢得令人发指,不懂变通,并且疑似有自虐倾向。
一想到林道可能会没完没了地折磨自己直至尸体被人发现勃朗宁就不舒服,但如果林道不想他勃朗宁更难受,在他眼里林道是一种需要时刻把牵引绳拴在主人手里的生物,或者狗。
然而他的狗现在好像更听别人的话,勃朗宁真喝醉了,隐隐约约听见夏特纳的声音,没听清楚,只听见她要联系林道。这种感觉就像把漂亮宠物带出去,结果得到外人赞美的宠物逢人便往身上扑,勃朗宁当然要勒紧绳索。
话是这么说,但酒精的负作用让他记不清当时发生的绝大多数事,等到勃朗宁恢复意识后已经临近第二天中午。恍若隔世的天花板,熟悉的家具摆位,他没刻意收拾过房间,现在看到的装饰却像有人刻意收拾出来的,没人会把一模一样的装饰维持五年,除非这是间坟墓。
勃朗宁转过身,看见身边安静躺着的妻子,他平时话少得像个死人,睡觉更是连胸膛的起伏都很薄弱,近乎听不到呼吸声。本想事后算账的勃朗宁忘了他的复仇计划,只顾盯着妻子的脸看,无意识笑了。
离开房间前勃朗宁瞥到妻子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光,息屏,然后又亮起来,全程没有铃声,既然不是闹铃他也没多在意,流亡的五年间他学会最重要的生存法则就是解决饥饿要紧。
家中物资匮乏得可怜,勃朗宁对食物并不挑剔,冰箱里的食物数量也不够让他挑选,一人一家电对峙了半天,最终冰箱先缴械投降,把仅有的一盒人工培育蛋上交。取得战略性胜利的将军高兴不起来,午饭的时间马上就要过了,过去这个点会有专业的保姆带着食材来做饭,与男主人互相无视,然后走人,像凭魔法变出午餐的仙女教母。而勃朗宁需要做的就是用完餐后将餐盘洗干净,他认为这是职责,更是洗碗机的职责。
家庭电话没有记录,联系名单中也没有备注保姆和管家的人员,勃朗宁只能打给在信息管理局工作的同学,这人参加了昨天的宴会,喝得没他多,但仍能听到疲倦的说话声:“这么快就醒酒了?天赋异禀。”
“查一下我名下的雇佣关系,我要家政公司的联系方式。”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通话那头的青年忍不住开口,“……你知道我这是什么部门吗?算了,幸好中午就我一个人看着。”
少爷兵胸无大志,没有表现得那么光鲜亮丽,在勃朗宁眼里就是一些维持家族脸面混吃等死的人,当然,待遇仍远超大部分公民和所有平民。有人说只有冯派特和布洛瑟姆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贵族,这两家在全星系中也是佼佼者,所以皇帝才慷慨地让蓓丽家主上任执政官,明眼人都知道,这叫封地。
“你还醉着吧,你名下没雇佣任何人,佣人管家保镖司机,你说的是这些吧,一个都没有,最近的雇佣记录还是在五年前,都被林……你夫人辞退了,有合同单。”青年查阅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把信息表调了出来,因为一片空白的资料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这下轮到勃朗宁沉默了,他透过门缝看向熟睡的妻子,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替我聘用家政员工,下午就到,过两天再找长期工,从其它星球上找,唯一要求,没来过克卢格曼。”
“顺便,银行流水也调一下。”
“其实我现在还不是很清醒,这串数字看得人眼睛疼……你自己感受一下。”手环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青年只按零,每按一次就有机械的中性音传来,在勃朗宁被动听了一连串快让人耳鸣的零后叫停了对方的行为,“我要的是最近几年花出去的金额,不是总数。”
“不到十万,九万八千卢币左右。”
勃朗宁抛下一句知道了,随即挂掉电话。
林道果然是个恪守职责的omega,很会给丈夫省钱,以身体力行来反击哈珀“带着钱跑了”的凭空污蔑。勃朗宁可愉悦不起来,林道以前在他面前就是一副被虐待胁迫的模样,五年后竟然还是如此,像一只躲在荒原角落闭眼啃草的兔子。
为什么是兔子,因为勃朗宁从来没见过,就像他没见过林道这种人。这类传闻中拥有长耳朵的生物早随着地球文明一同灭绝了,作为著名的食草动物只将名字流传下来,不少研究古代历史的学者认为可能是地球贫瘠的资源才导致它们进食单一,放在正确且食物种类充沛的环境下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包括习惯,包括进食方式,包括生物本身。勃朗宁不在乎兔子到底吃不吃草,他从这件事中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他创造的环境没能改变林道。
他回到床边注视着林道那张毫无知觉的脸,又没能下去手,那几杯还是白葡萄酒,不知道是怎么睡到现在的。
在他从客厅到厨房转了一圈后手机屏幕还在闪烁,勃朗宁想起昨晚依稀听见的对话,皱着眉头拿起手机。林道账户下的所有密码都是落地克卢格曼后第一个手机号的后五位,其中三个还是重复数字,勃朗宁都会背了,他敲了几下屏幕,解开了锁屏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