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西装口袋里那瓶醒酒药,虽说大部分紊乱因素是来自不稳定的腺体,但肯定也有酒精的助力。外套被他搭在客厅的沙发上,林道本想要掏药瓶,却摸到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差点忘了这回事,发现到餐盘下有异物时林道没有声张,女孩的举动过于明显,就好像专门排练出一场大戏只是为了把纸条塞进他手中。林道本想私下里查看结果没几分钟勃朗宁就过来宣布女孩的身份和结局,反动军的威名太过刺耳,于公于私他都不敢再把纸条拿出来。
克卢格曼是上世纪才被开发的新行星,百废俱兴生机勃发,是近百年来星系中资源与物产最丰富的星球,许多生态环境都与地球很接近,白垩纪时代的地球。星球自带的天灾也很频繁,不过由于人工干预以及城市安全的地理选区早期人类躲过一劫,但天灾如同变化的锰,能随着各式各样的条件发生改变。
据说勃朗宁的爷爷就是在一次谁都没能料想到的灾难中不幸丧命,此后天灾变本加厉地嚣张起来,快速席卷了几处负责开采的工业型城市,再然后是生活化城市,后来甚至是原本普卢默政权的首府中央城。作为副手的主城很快接替了它,开始指挥危险区域的居民撤离,并对已经遭到侵袭的城市展开搜救。
主城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拦截了风暴也挡住围墙外的希望。它本就是以承载技术和精英为主的大城市,没有足够多的居民楼跟医院海纳百川,同时主城还得调配工作岗位和住宅分给移民过来的高端人才,克卢格曼星有许多先进的科技和能提供给知识分子的优良环境,这是皇帝下达的命令。
然而城外的受灾居民不乐意了,他们不愿被叫做难民,无法接受长辈作为开荒的一员后代却无家可归,更接受不了每天风餐露宿只能得到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还要见证外来者凭签证就能直接享受到公民的待遇。于是他们聚集起来企图造反,思想和行动越来越极端,从最开始要求政府偿还应有的待遇,变成誓要掠夺城内居民的一切,到最后更是不可理喻地劫走派往城外的物资。
林道的专业是医学与虫族研究方向,从未直接面对过反动军,在他想象中反动军的核心成员绝不会是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学生,所以对勃朗宁在城外的遭遇和纸条上传递的信息都很好奇。
他展开卷成触须的纸条,里面只写了一句话,“来找我”,还有一个手绘的医疗通用求助标志,通常用于明确需要医护与药物的户外场合。
林道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撕碎,扔到洗手池,然后冲掉。
即便有很多疑惑但他早已不是军人,现在的林道只是城内的公民,没有帮助反动军的职责与义务,要是影响到丈夫的事业更加得不偿失。客厅里洒满了蓝而温和的光,映照得人分不清睡梦与现实,林道在他残酷的想法中察觉到一处漏洞,如果当初顺利服完兵役,成为一名跟随军队维护和平的军医,难道就会抽空听取反动军的言论并为其提供帮助吗?
他想起入学的基础课,老师问军人和医生的区别是什么,有大胆的新生回答说军人在国界线遇到陌生人时会举起枪,而跨越边界去救人的医生会被戒备的军人拿枪对着,言论一出立马引得学生哄堂大笑,那堂课到最后老师也没有给出准确答案。
医生需要去关照每个躺在国界线外的病人吗?
不,林道心想,他没有义务,但有权力,有越过边界线的权力,能去询问犯人为什么留下那处标记,有因为一道标记就留下医药箱的权力,有调查的权力。然而他现在只是将军的妻子,没有工作也不能干涉政治。假如他还是军医或许从最开始就能获知勃朗宁的动向,甚至与他一同执行任务,但生活没有假设,更何况被欺瞒的五年已经过去。
半梦半醒间的思考让林道清醒了不少,他看见侍从放在桌子上的白色礼盒,想起那人的欲言又止,迟疑地将纸盒打开。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呕吐感再次涌上心头,林道捂住嘴,把所有的怨念和自作自受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强迫自己吞下他亲手种的苦果。
里面是件和他昨天所穿的一模一样的白西装。
记忆是欢腾的泡影,它们黏附在杯壁上,等待下一次滚动的水流将泡沫裹挟走,然后消失在无息无痕的液体中。
在闪回的记忆中他看见母亲买来白西装的那天,他从没想过要办婚礼,甚至对亲朋好友共聚一堂的场景十分畏惧,这是和勃朗宁提前说好的,还没来得及告知家人。母亲在得知他被军队除名之前先收到了他要与勃朗宁结婚的消息,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因二人的感情主动放弃了职业,她比林道还要犹豫,所有人都在怀疑那个攀高枝的平民的目的,只有她在担心林道会不会被花言巧语的贵族欺骗。
母亲的眼角已经长了藤蔓形状的皱纹,林道跟随皱纹的走向投进她浩瀚又忧郁的目光,他没有庆幸以后的贵族生活,只是为家人终于得到公民的身份而高兴。
移民前他们生活在落后的星球上,一个风会带来工业机油气味的地方,母亲的思想也很落后,在她的观念中婚礼就算不宴请双方的家人好友,也要有一套只为那天而存在的服饰,她用为数不多的积蓄买了套货架上最昂贵的西装,殊不知这在布洛瑟姆家族眼中仍然是低档的品牌。但勃朗宁告诉他没事的,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告诉林道他以后的人生会相安无事,勃朗宁也告诉他,任何一场宴会都可以穿喜欢的衣服,可以把西装穿到磨损,可以把所有宴会都当成为他们举办的仪式,还可以穿在勃朗宁身上。
那我呢?
再买一套。
记忆是湮灭的泡影。
等林道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隐约记得夜半时分在卫生间里一顿折腾后最终带着仅剩的力气回到床上,好消息是这几个小时中他睡得安稳,没有突然袭击的疼痛,也没有层出不穷的噩梦,坏消息是一觉醒来身边的床位空了。
卧室门没有关紧,微量的噪音从客厅传来,夜里刻苦铭心的痛觉让林道不认为勃朗宁的出现只是场幻觉,他起身往门外走去,一眼就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在开放式的厨房中忙碌,用忙碌来形容有些言不符实,勃朗宁纯粹是拿着厨房用具在铜制锅面前走来走去,时不时戳上一两下,等锅中的不明物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后果断熄灭了燃气,然后端着餐盘转身撞上站在客厅里的林道。
勃朗宁皱着眉头,没说话,把装有煎蛋的餐盘放到桌上轻轻一推,正好滑到林道的座位前。
林道还穿着睡衣,他很想对丈夫说没开窗户也没开油烟机,把油脂的气味弄得到处都是,但太具有生活气息的对话不适用于久别重逢的爱人。他想象过很多次再相见的场景,可能是用星际旗包裹住的木盒,也可能是机场里的一场相拥,可发生现实中的场景太诡异了,不像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反倒像度过了七年之痒。
“你回来了。”
最终还是林道先挑破沉默,他能掩饰住紧张的内心却掩盖不了颤抖的声线,话刚说出口就想撤回来,听着太委屈了。
“家里食材太少了,我找了新保姆,下午就到,你先吃点。”
勃朗宁没有理会妻子平淡的质问,他转过身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把根本用不到的调料放回原位。
“你这些年去哪了,我要听你亲口说。”
林道在身后继续追问。
客厅没有悬挂指针式的时钟,但林道还是能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它听起来古老而凝重,像一场记录爬虫生命的倒计时,等到了指定时间后也没有响铃,反而接着往下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不明白在宴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并且整颗星球乃至全星系都将知道的事,当事人面对他却不愿开口。
又过了片刻,时间几乎要凝结成固体,做完家政工作的将军缓慢说道:“不是任务,突发情况。”
“记者会上的发言有部分是假的,我收到的确实是小任务,等到达目的地后才临时通知计划有变,没能告诉你。”
“还有人知情吗?”林道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只有皇帝身边的人知道,家族不了解实情,执政官女士是在我回来后收到的消息……宴会也是她的决定,我想来找你。”勃朗宁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撑在大理石桌面的边缘,回答了问题,却没有回应林道的目光。
向来对感情不开窍的丈夫仿佛懂得了要适当说好话的沟通技巧,林道却不买账,冷漠地说道:“带着她来找我吗?”
“……?”
丈夫的疑惑不像是装的,林道专门用了特指性别的单词,很明显他没能反应过来说的是谁,经过短暂的信息过滤后勃朗宁一副遭到极大陷害的表情,俊朗的面容都僵住了,在还未解释之前林道跑过去抱住了他,把头埋在对方颈窝里,整个人都靠在上面。
勃朗宁延续他的沉默,只是抽回手环住林道的腰,两个人相互依偎了一会,将失去的五年全部寄托其中。他轻轻捋着妻子睡乱的发丝,举动亲密至极,说出的话却符合职业的残酷,“那个人真是反动军,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吧,你可以去处刑现场,庭审现场也行。以及我没有想过带她回来,她背地里在家族面前胡言乱语。”
“我真能去?”林道说这话时还没考虑到女孩塞给他的纸条,只是单纯的**,与重大案件无关的人员进出法庭得有高级军官的审批,或者那位高级军官直接把证件借给他,即将要晋升的勃朗宁将军似乎很想卖他这个人情。无心之语转了一圈后突然变成顾虑,林道生硬地从丈夫身上起来,想转移这个话题。
结果丈夫牵住他的手腕不放,把左手上的手环对着桌沿磕了一下,遭遇暴力开机的智能机械立即启动,弹出一块虚拟蓝屏,勃朗宁对着屏幕说:“发给监管局局长……算了,他下午应该要来开会,那就调给他的副手,夫人如果去监狱探视直接放行,保证他的安全,要签字来找我。”
意识到勃朗宁借着军权违背纪律的林道竭力挣脱却没能成功,主使者倒是不紧不慢,甚至饶有兴趣地调转镜头对准两人衔接在一起的手腕,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清脆的快门声配合转瞬即逝的闪光。现在的科技早就不需要单反相机的存在,更不用安装快门幕帘,但据说地球上的后人类文明仍然保留了“拍照会响”的不成文规定,提醒他们文化的起源,以及提醒被偷拍的人。林道只希望勃朗宁别把照片发出去,尽管从丈夫备显无辜的神情来看这个希望基本落空了。
林道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眼前的男人不像精心为妻子准备礼物的丈夫,反而像攒够了零花钱买下自己喜欢的玩具然后送给母亲的稚童,不过他还是在勃朗宁的镜头中露出久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