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之间一丝幽香隐隐浮起,她好奇的凑近那些墨迹,是苏合的香气,好似还参杂着一味细辛……
…………
从书房出来珅儿已打算出门,临上轿前却突然改了主意,她转身又回到府里。
纾饶一直在府门外候着,直到看见身着男子装束的珅儿再次走出。
“呦,公主怎么这身打扮,这要让大长公主看见……”他苦着脸摇摇头。
珅儿看着还算合体的白色长袍,很是满意,摇摇手里的折扇:“我改主意啦,今日不去寺里啦。”
“啊?那……公主去哪儿?”
她眼中浮起一丝狡黠:“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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珅儿初次来到国子监,不免惊叹这里的监生如此之多。她随意望去,便看到了几位并非是本国之人的监生。
“欸公公,那些人也是这儿的监生吗?”她低声询问着纾饶,难掩一丝新奇。
“是啊,郑大人这些年受太宗陛下之命,多次出使外番宣扬咱们大明国威,如今才有如此之多友邦学子来此学识借镜啊。”
珅儿望着那些人:“我从前也听皇兄提起过,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纾饶满是得意之色,轻捋着假胡须:“公主是没去过南监,那儿可更称得上是掎裳连襼啊。”
珅儿相信他所说,眼前如此之景就已是最好的证实。
“公公,王谊在哪授课啊?”
纾饶朝远处看了看:“公主随我来。”
他领着珅儿来到一间学堂外,里面的监生正三三两两谈论着什么。
“公主,就是这儿。”
珅儿抬步就要进去,纾饶立即拦住她:“欸公主,您若是想与驸马说说话,老奴可以带您去找他,这里这么多人,您与驸马说话也不方便啊。”
听着他怪怪的语调,珅儿不在意道:“我来这儿又不是为跟他说话,这儿就挺好的。”
“啊……难不成公主是来听学问的?”
没等珅儿答复,耳边就传来了沉厚的钟声,珅儿立即催促纾饶离开自己。
“欸公主,您不随老奴一块儿走吗?”
“还没见到他,我怎么能走。”
“公主公主……”纾饶再次拦下她,赶忙嘱咐:“那您待会儿可乖着点儿,千万别把驸马给吓着啦。还有,切不可和驸马公然争辩,这儿可不是咱们府里。”
珅儿嫌他多话之余更气他竟如此看待自己:“我知道啦!”
她将纾饶推走,此时所有的监生都已安静端坐于自己的案前,珅儿也在最后边静坐下来,稍后便听见了前面的脚步声。
她稍稍探出头去,王谊已在中央的桌案前安坐下来。见他朝这边望,珅儿赶紧收起好奇的眼睛。
片刻后,屋里响起了他稳清的语声……
珅儿一直低着双眸,只听耳边的沉语便能想象王谊从容悠然的神情。就像外头一直未曾停下的风,虽看不见影,却能摇曳千花千树。
而这情形越来越有似曾相识之感,珅儿恍然忆起四年前,她在一座草长莺飞、落英缤纷的宫院里让王谊教识自己写字……
不觉不知间,手下的笺纸已被她无意识的涂画满啦,偏偏这时,那沉稳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她的身旁。
王谊漠然望着眼前专心作画之人:“若无……”
他的话消失在那张惹他爱怜的容颜上……
珅儿对于他的发觉并与意外,也无逃避之色,眼中反还留有一抹几不可察的狡黠,也恰是这抹神色让王谊渐生了一丝别的趣味。
他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珅儿的装束,嘴里却说着十分严苛的话:“既无心听我所说,何必要在这里作画?”
随着他话音一落,坐于前边的监生都好奇的转身过来张望。
珅儿原以为他会一脸惊诧的悄悄离去,怎曾想他居然还为难起自己来啦。
即是如此,她也坦荡的站起身来:“我以为这并不干扰我听你的讲解。”
如此自负的话引来了一阵言三语四,王谊却一如平常,仿若未曾听见,只是期待珅儿会如何招架,他隐隐猜得到,那会十分精彩。
“既如此自信,你不妨对我方才所讲再增补一些,如何?”
珅儿不去看他那一副捉弄般的脸色,转了转心思:“你方才所讲我并无异议,却唯有最后一句有些不解。”
王谊看着她大胆的神色,笑意不减:“请说。”
珅儿冷道:“你方才叮嘱我们‘温故知新’四字,想必《祁奚请老》一文以你的年岁已温故过无数遍了吧,我不知道你方才所言之见与你多年之前所领悟的有何不同,难不成那时的你不认为祁奚举贤不避亲、不讳敌之举是对的,还是直到今日才思索明白,还有今后,你又打算如何看待祁奚此举呢?”
王谊微微眯起眼睛,如此自出机杼的念头,倒真没令他失望,而珅儿的话却还未停止。
“还有这国子监中比你更德高望重的老学究们,他们倾其一生做学问,不知道此时是否也和你的看法一致?”
她这一疑问已令不少监生开始窃窃细语,她有几分得意的看向王谊,却见他还是一副惬意云淡的模样望着自己,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说的什么,她立即收敛了笑意,几分气恼的望着窗外:“我问完啦!”
突来的稚语令王谊心中失笑,面上却是依旧严肃。
“此问不难,我初读这篇文章时还是孩童,那时我就知道祁奚此举值得称赞,他是位公正坦荡之人,而今我依旧没有推翻这一结论。”
他眼中一片笃定,转身走至学堂中央,面向所有监生授讲他的解识。
“可随着年岁的变更,我便发觉了另一层隐意。入朝为官,若做不到祁奚那般贤明便是对国不敬,对君不诚,于长不孝,于子不教,这是于我而言。而到了不惑、知天命之年,回首往事也许会发觉,为官一生若做不到坦荡为人,最追悔莫及的唯有自己。”
他说完,人也回到了珅儿跟前:“这是吾师所讲。”
这番高谈阔论着实令珅儿没想到,一时有些无法接话。
“所以,让你们温顾那些陈旧之事,最终还是愿你们谨记之后,为戒为信。”
这番回答已经得到了许多监生的赞同,唯有珅儿不怎么痛快的看着他。
王谊看穿了她的情绪,对她这一副委屈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之际凑近她低语:“众目睽睽,公主切不可失态啊。”
这话说的珅儿脸色有些发红,这个登徒子,在这里都敢戏谑自己!
王谊径自退后一些,站到了合适的距离之外:“我解了你的疑惑,你也证实了你的聪慧,请坐。”
珅儿本还有些生气,却在听到他这话时突然放下了一丝不快,她看着王谊:“你这是承认刚刚错骂我啦?”
王谊不知她又有何主意,却十分乐意接招:“是。”
他的承认让珅儿眼角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我本以为王博士卓尔不群,没想到也如凡夫俗子般一叶障目,我真担心日后还会有多少监生如我今日一般,被您枉作朽木。”
她的“良苦”用心王谊终了,诚语相答:“眼下你不是已经向所有人证实你所言非虚了吗?若我真是你以为之人,你此刻就不该是在这里为自己正名,而是在门外跪罚,或是……”
珅儿渐露出专注之色,她很想知道王谊会再说出何种惩处手段,谁知就在她仔细倾听时,耳边突的一声巨响,吓得她身子一颤。
而王谊就在她的惊恐之下悠然收起桌上的戒尺,莞尔道:“在门内受惩。”
他坦荡的一举一言赢得了所有监生的赞赏,珅儿虽被他的“报复”之举吓得不轻,却没有生气之意,也许是王谊没令她失望吧……这样受人尊崇的他,才是他最该有的样子。
…………
珅儿独自离开了学堂,心绪平静的近乎空荡,又好似满腹心事。纠结之心一路围绕着她,却渐被擦肩而过的话语驱散……
“叫上王谊一同前去吧,咱们与他也多日未聚啦。”
“与此等志短性薄之人同行,只怕也坏了你我的声誉。”
珅儿默然停步,回身望着那仍在鼓舌的二人。
“欸,你我与他同监为师,何苦说这刻薄之语……”
“此言差矣,他与你我绝非同道之人,你我不会贪恋财名之利而摒弃文者之尊,更不会去依附一女子……啊!”
喋喋不休的男子脑袋突然被砸,另一男子听见他的痛呼立即回头张望,却只看见一个满面阴寒的男子,见他面相十分稚嫩,便也没有怀疑他是监生之外的身份。
“你是哪里的监生,不去听学竟在此做出如此恶劣之举,你可知伤的是何人!”
珅儿眸色含锋:“我伤的便是他。”
“岂有此理!”那人捂着脑后怒斥:“古之乞儿尤知尊师之礼,你身为监生竟敢恶行伤师,简直天理难容!”
“暗语诋毁同僚之人也配称为师,你怕连无耻卑劣四字都写不出。”
她的嚣狂令二人瞠目,之后便听那人冷笑:“原来是王谊的弟子,你在此为他鸣不平,可知他如今早已志气全消,只知沉醉温柔……啊!”
珅儿忍无可忍的将手中的折扇砸在他脸上,那人捂着脸正要发怒,下一瞬就被她掐住了脖子。
“我不是王谊的弟子,也不必念你这同监师叔之情。国子监竟有你这种卑劣小人,留着岂不是祸国乱学!”
另一男子惊愕过后立即转身叫喊:“来……嗯!”
他还未喊出声也被掐住了脖子。
“今日不过是我们两人……天下悠悠众口你能堵住吗……”
珅儿脸色阴骇至极:“我没听见悠悠众口,就听见你们这两张嘴在胡言!”
一直等候的纾饶终于找到了珅儿,见到眼前这一幕,惊愕着立即跑上前:“公主……公主息怒啊……”
他用力让珅儿松开了双手,继而大声呵斥起面前的二人:“大胆,竟敢顶撞长公主,你等可知是何重罪!”
二人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却已是脸色大变,慌乱对视一眼,终于明了眼前之人的身份,立即趴跪下请罪。
“微臣一通胡言冒犯长公主与驸马,罪该万死。”
“微臣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