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闻香阁比之白天热闹了不少,因为大家都知道了杨小侯爷要去捉鬼,好事胆大的就跑去看热闹了。
不过有一个倒不是为了好奇来的,而是为了穆九歌来的。那便是穆九思,穆九歌的哥哥。
两兄妹感情甚笃,夜里让妹妹一人来闻香阁,他很不放心。再则他是知道自己妹妹心思的,自己与继安交好,还可在一旁推波助澜。
“继安哥哥可看出有什么不妥了?”
穆九歌见杨平拿着罗盘检查了四周,脸上并无什么情绪,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向他,既然人是自己叫来的,自然得由自己招待,她也很乐意与他交流。
杨平收起罗盘,淡然笑答:“并无不妥,闻香阁是百年老店,难免经历一些生死之事,但无什么怪处,也不曾藏污纳垢。”
“既然如此,那个疯了的王武是怎么回事呢?”穆九歌不解,这也是其他看客的疑惑。
“我正要说,王武疯了多半是仇家寻仇而装神弄鬼以此欺骗世人罢了,或是因个人恩怨导致的孽障,与闻香阁无关。你们若是不信,可以打听打听一下王武是否与人结怨,自然就明了这其中原因。”
“修道之人若遇到祸害世人,到处作乱之邪祟自然要处理,但对于这些私人恩怨,自由因果,不该插手。”
“因果必有报,时候天定罢了!”
一众看客都纷纷点头赞同,不愧是清虚子道长的得意弟子,思想修为就是与常人不同,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
“还是继安哥哥修行好、悟性高,真是让九歌望尘莫及!”穆九歌看着杨平的眼里如同盛了满天繁星,亮晶晶的。
穆九思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笑道:“我可没听你夸过我这个亲哥哥!”
穆九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颊绯红,只是夜里看不太清,嗫嚅道:“大哥你又不修道,自然不讲这些个事!”
杨平则默默听着,并不搭话。这闻香阁虽然没有什么邪祟,但确实阴气必其他地方多一些,时间长了难免藏污纳垢。不过用罗盘一看,竟一丝鬼魅也无。
这才是此地的问题。
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必是那个女人提前做了些手脚,让之前长居于此没有生事的东西离开了。
他不禁垂眸一笑,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印下大片阴影,看起来十分安静美好。
穆九歌以为他是被自己逗笑的,脸红得脸夜色也替她隐瞒不过了,娇嗔了句:“连继安哥哥也欺负我!”便害羞地跑开了。
杨平在百姓中名声很好,极有话语权,闻香阁之事经过杨平检查,应当是无事了。看热闹的人要么留下吃几壶酒,支持一下生意,要么散去了。
穆九思也带着穆九歌离开了。
杨平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沉眸了片刻,眼里是漆黑漩涡翻滚,片刻后也坐马车离开了。
刚一上马车,便闻到了一股子奇异的淡淡香味,杨平微微动了动嘴角,也不说话,只闭目养神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终于有人忍不住,从外面掀开帘子挤了进来。佯怒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
杨平觑她一眼,一身马夫打扮,淡淡道:“你需要我关心?”
归云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跟他挤一块,不依道:“自然,最最需要你的关心了!”
杨平不管她,难得心情好地应付她几句:“哦?为何最需要我关心?”
归云一愣,随即攀上他的身,凑近他的脸看,那张脸若不是自信自己长得好看,多看几眼都是要自卑的。
不若寻常男子那般黑黄,白净得如同上等的绸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若峰,一张正正好的嘴唇接住了鼻梁的压迫之势,冷硬如同刀削。
但过于白皙的皮肤,和不够红润的嘴,添了些许羸弱之感。让人想要仰望又不禁心生怜爱。
归云又靠近了他几分,近到他能清楚感觉她湿润的呼吸和轻轻的呼吸声,耳边传来喃喃低语:“自然是因为……”
她久久不接下半句,好让人的心同她的语气一样高悬不得安宁。
“你长得好看了!”
归云忽地离他远了一尺,见他微颤的睫毛,心情很好的玩弄着自己葱白如玉的手指。
杨平闭上眼不说话,他清楚知道这是她的把戏,他看得明明白白,也十分透彻,越是这样,他越不会任这女人玩弄,他也绝不会做她的傀儡。
他只有一点不懂,为何这女人总是要将别人当作傻瓜?
如此轻易,又如此轻佻,把自己踞于高台,笑看别人沉沦。
虽然,她确有此资本。
归云见他没反应,越发来了劲,她就是这般贱骨头,越是硬的骨头她越想啃,越是不喜欢她的人越想勾引。
她这毛病很早就有了,连那人都不只一次说过,她清楚的知道,但从未想改,反而乐在其中。
“我这般女子自是比不上穆家小姐惹人怜爱,不过孤身游荡一浮萍罢了!”
杨平睁眼,突然来了句:“确实。”
归云一噎,一双美目圆睁,半晌憋了句“烂人”出来,便再也不说话。
但不过片刻,女子突然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拿着一根红线给他看。
“你猜这是什么?”
杨平盯着她手上那细如发丝的红线,皱眉道:“你在王武身上做的手脚?”
“小侯爷果然聪明!我将红线另一头系在了他身上,这样他不管去哪里都能被我找到!”
杨平眉头皱得更紧了,带了些怒意道:“你用活人做实验?”
归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道:“不然如何能找到他们?”
杨平见她态度轻佻,越发生气,训斥道:“你一修行之人,因果报应之事应当很清楚,如何能这样做?你就不怕……”
归云无谓笑道:“怕什么?我可不怕,我修的道与你的道可不同!再则,我遭不遭报应与你何干?”
杨平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见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沉默一瞬后,冷静下来道:“自然不干我事,你爱如何便如何!”说完便不再理人,侧向另一边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归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火气,她向来只会惹人生气,不会让人消气,她也不在意,便跳出马车继续赶马去了。
……
偌大的将军府如今只司徒元稹一个主人在,府上人口也不多,司徒元稹不甚在意府上建设,所以里面装饰的花草树木寥落,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于青从小跟着他,如今也是他副将,脸色有些难看,正跟司徒元稹汇报着什么。
“什么?她死了?”司徒元稹惊怒交加的声音破空传得老远。
“是,花坊里传来的消息,过不了几个时辰,整个京城应该都知道了。”于青回答得十分小心,生怕哪个字不对,惹了眼前小将军正愈涨愈大的脾气。
“前两天都还活生生在我眼前跳舞,如今就死了?”
司徒元稹确实有些火大,虽然不确定那个花妖是不是那晚那个女人,但好歹是个线索。如今什么都还没查出来,人就死了,这事哪哪都透露着诡异。
“据花坊里的人说,将军们去那日她就已经中毒了,只是大夫没看出来,以为只是吃错了东西,坏了嗓子。”
“这样说来,她那日嗓子不舒服是因为中毒了?”
“是,从招待将军们后,花妖就病重了,下不了床,也再没露过面。”于青回答得战战兢兢的。
司徒元稹眉心皱出几条线来,“之前没看出她中毒,如今又是如何知道她中毒了?”
“因为一开始只是嗓子说不了话,后来慢慢脸上出现点点红斑,花坊的人发现不对劲,请了大夫来。大夫只说是中毒了,又不知道是什么毒,无从下手医治,又发作得那样快速,她也就这么坏了!”
“谁要下毒害她?”
“花坊里的牡丹,也就是前花魁。说是因为被抢了风头而心生嫉恨,一时冲动便下了毒。”
“什么毒竟如此厉害?”
司徒元稹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徐青,更像是自问。他这二十多年随父出征,还算是见多识广,可这种死法也是闻所未闻。
司徒元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她发病时脸上的红斑长什么样?只有脸上长吗?”
徐青不知他问这种细节的目的何在,只老实道出了自己所知道的:“那红斑初时只一点,过了两天之后竟遍布全身,且灰青发白,有些像……像尸斑。”
司徒元稹凝了凝神,徐青的回答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面色更加凝重起来。
徐青见他的样子,好像也想到了什么,惊道:“将军莫不是怀疑……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些年京城发生的怪事还少吗?就连继安那么厉害都没能幸免于难!对了,继安可知道?”
徐青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脸色也十分凝重,道:“想必也知道了。”
司徒元稹三步并作两步取了架子上的刀,边向外走边道:“去静安侯府,邪祟鬼怪之事继安最清楚,去问问他的意思。”
两人匆忙赶去静安侯侯。
一女子在两人离开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大厅里,便是一直隐匿在门后的归云。
归云大大咧咧坐在上首,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懒洋洋地仰躺着,“如何?你听见了吧?”
闭着眼,仿佛自言自语。
在一个没有光的角落,立着一个女子,长相美艳,身形妖娆。
唯一美中不足——没有实形。
这便是真正花妖的魂魄。
花妖有些不安,好似还有几分害怕,问:“听见了,可他们怀疑到鬼神上来了,这样牡丹如何会被绳之以法?”
当然,旁人是听不见她说话的。
“他们查不到你身上,也不会查到我身上,而牡丹下毒是事实,她跑不掉的。而你……也别想赖账!”归云忽然睁眼看了眼无光的角落,十分严厉。
“我……我自然不会赖账,做人有什么好的,不是被人骗就是人害,我没什么好留恋的,你不过要我二十年轮回之数,我有何惧!你来拿便是!”说完便紧闭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滴泪被无情挤落滑向颊边。
不得不承认,她就算是鬼,也是个顶好看的鬼,再想想她那未婚夫,可真够不要脸。
归云如此想,她起身走向角落,拿出一只莹绿的小珠子,等她停下来,珠子便悬浮在花妖头顶。归云口里默念着什么,不一会,莹绿的珠子变得润白。此时,归云扭腕将珠子收了回来。
“我做的都是银货两讫的生意,说好二十年,多一刻都不要。不过你刚才的话我不甚认同。”
“做人确实一直在苦难中没错,但你被男人骗,还不是你为了一个蠢货而没了自己,甘愿做依附于他的菟丝子。他愿你依附,你便是美丽的装饰一个;他若不想你依附了,你便连野草都不如。是你自己将生存的权利交给了他,如何能全然怪他讲你抛弃,这本就是一桩你情他愿的事。”
“而你被害,不过也是你愚蠢地以为你是个可怜儿,别人都该迁就于你而已。可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就算你不做人,做了牛马,你以为就不存在竞争吗?”
花妖十分震撼,她从未想过如此可怜的自己还有错,但又无法辩驳她话里的道理,嘴硬道:“就算如此,我与牡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如此恶毒地毒害于我?”
归云一笑,左右无事,她便与这女鬼多说几句,算是积攒功德了。
“呵!无冤无仇?自你开始在花坊出风头,你们便有了竞争,有了竞争,对多数人来说,仇恨自然就不远了!”
“就算我抢了她风头,她又为何恶毒到要置我于死地?”花妖哭得撕心裂肺,她不理解,就算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为何就一定要以这样卑鄙没有退路的方式去竞争。
归云轻笑,如同刚才的表情一样,怜悯地看着她,道:“自然是因为她和你一样,错将自己变成菟丝子,想要依附软骨头。而她想要依附的软骨头偏好色,被你吸引了去,便不要牡丹这株菟丝子了!”
花妖惊得后退两步,她从未想过这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她只知自己被男人背叛,没想到牡丹也和自己一样,还是因为自己。
她难受地抱头痛哭,喃喃着:“那我该如何?我该如何呀?我不能依附别人,不能相信别人,我到底该如何?”
归云低身蹲在她身边,满目怜悯,道:“你忘了你曾经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吗?你不能依附别人,便依附自己;不能相信别人,便相信自己!”
花妖抬起满脸泪痕的脸,无助问:“真的吗?我可以吗?”
归云眼神坚定,肯定道:“你当然可以,去吧!下辈子要记得哦!”
花妖迷离的眼神逐渐清亮起来,身形开始淡去,最后清亮的眼睛也彻底消失不见。
归云的眼神却随着花妖的消失而黯淡起来,甚至有些悲伤。
可以吗?但愿孟婆许你少喝几口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