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雨里,一身单薄的短袖被淋了个透,邹颂看看周遭的大雨,诧异着上前两步把她罩在伞下。
一瞬间,他有些庆幸自己见到了稍微熟一点儿的人,但两人距离隔得太近,他觉得有些冒昧,便别过头去:“你怎么还没走?”
“奶奶没来接我。”女孩儿仰头盯着他的侧脸,平淡如水的双眸忽然有了一丝笑意,“你呢,怎么也没走?”
邹颂闻言一笑:“巧了,我爸也没来接我。”
他语气有些可怜巴巴的,像个落魄的小狗,但笑起来又很阳光,下唇上头长了一颗小小的痣,小痣一周已经被唇上的粉色晕染开来,色泽要淡些。
“我们可以过去一点。”女孩儿提醒道,“不然会被监控拍下来。”
邹颂往校门口探了探目光,和她挪了脚步往边上走了十来米。
他问:“要是拍下来了怎么办?老师会调监控?”
“会。”女孩儿点点头,“先是叫家长,然后写检讨,被罚站批评,最后来个处分。”
邹颂垂头笑道:“这也不是很严格。”
女孩儿目光一阵疑惑。
邹颂扯着懒懒的调子:“在我以前的学校,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先休学看你表现,表现好的留校察看,表现不好的劝其退学。”
“那你。”女孩儿眼里多了一份审视。
邹颂忽然明白她眼里的意思,当即解释说:“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因为这些。”
听到这样说,女孩儿才收回目光:“你家住很远吗?市中心那边?”
“你说老家还是现在住的?”
女孩儿说:“现在。”
邹颂偷偷瞄了她一眼,回答说:“泉茗区廊岳庭。”
说完,两人相继沉默了,女孩儿见他肩膀被雨淋着,抬脚往他身边凑了凑,抬手把他的手推过去了点儿:“你别淋到了。”
“这点雨没事。”邹颂瞄了眼自己的左肩,想了想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女孩儿先是一愣,动了动眼睫,而后抬起那双清冷中透着点儿期盼的眼眸问:“谁?”
“像我认识的一个很漂亮的阿姨。”邹颂面带笑意,语气认真。
“……”
“月月。”正当女孩儿无语的时候,老人打着伞推着三轮车朝她招招手。
女孩儿冷不丁的冒了句“再见”,然后冒着雨朝老人那边跑去。
邹颂感觉她的语气有点不对劲想喊住她,见她已经跑到老人的伞下便没再说什么了。
女人啊,就像这苍凉的日子似的,找不准那一天是好过的,哪一天是难过的。
正当他转身回到属于自己的墙角时,女孩儿又喊住他:“喂,邹颂,你家长什么时候来接?”
邹颂回转身子摇摇头:“不知道,估计也是**点去了吧。”
“奶奶说,一起去吃碗面。”女孩儿冷不丁的话浸在雨里,更为冷了些。
邹颂确实有点儿饿了,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我得在这儿等我爸,待会儿他找不到我。”
女孩儿快步上前躲在他等伞下:“打个电话给你爸问问。”
邹颂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尴尬:“其实,我手机被人偷了。”
女孩儿皱眉问:“什么样子的?”
“白色,iPhone 7 Plus。”邹颂叹了一口气认命了。
这个手机还是昨天出的新款,今天就殉了。
“等我。”女孩儿把书包递到他手中,然后冒着雨跑进了校园。
邹颂一下子愣了神,低头盯着手里的书包,一些经年往事忽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约摸十来分钟以后,女孩儿出了校门,邹颂跨着大步走上前去,她把怀中的手机,耳机一股脑塞他怀里:“看看是不是这个。”
邹颂眼眸一亮,有些意外:“你哪里找到的?”
女孩儿轻描淡写,语气硬邦邦的:“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放学那会儿看见在我书包里,我给放德育处的失物招领箱里。”
邹颂把耳机整理好塞书包里,看向她:“找老师调监控呗。”
女孩儿用习以为常的语气回答道:“没用,我们班监控是摆设,坏了。”
邹颂看看手机还有电,便给自家老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这回是接了:“儿子,还在开会,咋了?”
邹颂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针:“没事,就提醒一下,您忙完了记得来接我。”
“好,你们放学了?我马上开完会就来,三十分钟。”
等他挂完电话,女孩儿问:“现在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吃碗面了吗?”
邹颂同意了,顺便给自己爸爸甩了一个定位过去。
老人点了三碗牛肉面,邹颂坐在女孩儿的对面,老太太伸手给女孩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偶尔低语关心两句,邹颂靠在墙边低头看手机。
他身型高挑,面容白净,看得出家里人很会养孩子,把他养得十分贵气,在陈旧的面馆中格格不入。
女孩儿盯着他的脸微微愣了神。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老太太笑眯眯的问。
邹颂这才丛手机上抬起眼眸,想了想他关掉手机,好脾气的回答道:“我叫邹颂,刍耳邹,歌颂的颂。”
老太太笑:“这个名字好啊,好听。”
邹颂双手环抱着抵在墙边,听到老太太的评价不禁一笑。
不久,老板娘把面端上来,瞅了瞅邹颂,又看了看老太太撑在桌边和她唠着嗑:“张家婆,你晓得她爹已经给她找了一个人家户不,今天上午还来看过家庭。”
老太太推了一碗面在邹颂面前,又推了一碗给女孩儿,斜眼盯着老板娘:“哎呀,去忙你哩哦。”
“别不信哦,只不过她爹想要十八万八的彩礼钱,那户人不干,黄求喽。”老板娘说着风凉话走了。
“快吃,月月。”老太太装作没听见,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给她,“这个牛肉好吃,多吃点儿。”
“谢谢奶奶。”女孩儿抿唇淡淡笑了下。
“来,这两块给你。”老太太把自己碗里仅剩的两块肉送到他的碗里,许是怕他觉得不太好,张张嘴示意,“我没得牙齿的了,咬不动。”
邹颂愣了下,颔首:“谢谢您。”
老人乐呵道:“不谈谢谢,该我们谢谢你,那天帮我们捡纸壳,乖孩子。”
邹颂嚼了嚼嘴里的食物,摇摇头说:“就搭把手的事情。”
“听月月说,你是新转来的学生啊。”老太太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你家住哪个方向的?那天看你们的车子往城南那个方向去,也是城南那边?”
“不是,我家没住这边。”邹颂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说,“往城南那边是上高速,回家快一些。”
“哦。”老太太笑道,“开多久的车啊?”
邹颂说:“走高速的话半个小时左右吧。”
“滴滴——”
老太太下一个问题还没有脱口,门口就停下一辆黑得发亮的豪车,老板娘擦着盘子赶紧往外探了探脑袋。
“呀,这个车不得了。”说完她放下盘子抓起围裙擦了擦手出去迎接,语气轻快,“吃点儿什么,里面请里面请。”
副驾驶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面容冷峻,周身压迫感极强,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两秒钟,在想自己本本分分做生意,好像没招惹什么大佬吧。
他一只手握在腹前微微颔首示意,老板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这等身份的人进来吃面好像不太可能。
男人头发有些花白,直身站立在门外,抬眼望着里面那个少年微微一笑,未有踏进小店的动作。
里头的少年见来人抬手示意,抓起书包扫了扫墙边的二维码,他输入密码后微微点头示意:“奶奶再见。”
而后看向女孩儿微微一笑:“周一见。”
他右肩跨着书包,左手拎着伞走了过去,男人伸手接过他的伞和书包,同他低语两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女孩儿望着少年跨进后座,动了动唇正准备回转头时,少年把车窗摁了下来,眉眼带笑朝她挥挥手,用嘴型说了句:先走了,周一见。
女孩儿回应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哟,还是个富二代呢,这豪车一看就值很多钱呢。”老板娘擦擦手掩饰自己的尴尬,“瞅他这老子通身的气派,不一般呐。”
少年抱着书包坐在车内,翻出自己的耳机再次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线。
他爹好奇的问:“你新认识的朋友?”
“您老人家真健忘。”邹颂抬眸看了眼他爹,解释说,“那是前天晚上路上遇到的那个奶奶,她为了谢谢我,说请我吃顿饭。”
“我说那女孩子。”
“算是朋友吧。”邹颂想了想又,翻了个白眼,“拜托您下次别开这个车来接我,被人看到了不好。”
他爹嘿了声:“臭小子,我这一开完会就着急忙慌过来了,还讨不着好了?”
邹颂没说话了。
他爹问:“那下次你想要我开什么车来接?”
邹颂很认真的想了半天:“开个出租车吧,从今天开始,我给您塑造的形象是出租车司机。”
“……”
邹颂他爹翻看着这两天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近来一周都是阴雨天,就下周六会出太阳,他扭头问:“下周六你有安排吗?没安排的话,我就让助理给我把那天空出来,去骑行,去钓鱼。”
邹颂点点头:“去哪儿骑行?”
“这边空气好一些,我让助理看了下,这边有小道可以骑行,钓完鱼吃柴火鸡,行吧?”他爹得到他的同意以后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周末一如往常,他还是在家复习预习刷题,一些都很平静,直到邱天给他发来了一张照片和一条语音。
邱天:「兄弟,我打听到你那手机耳机是谁偷的了。」
邱天:「图片。」
他凑近手机屏幕,放大图片来看,女孩儿在雨中抱着自己的手机耳机朝校门口跑去。
这不是刘月吗?
不对,根本就不是刘月拿的。
他给邱天打了个语音过去,邱天那边的背景特别吵,邹颂皱了皱眉解释说:“你搞错了,不是她拿的,是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塞她书包里,她交给德育处,后来我在校门口碰上她……”
“什么?你说什么?”邱天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在KTV听不清,过会儿说哈。”
邹颂挂掉电话,疯狂打着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邱天:「完蛋了,你不早说。」
邱天:「咱们学校大群里都已经传开了。」
邱天:「图片」
邱天:「图片」
邹颂:「你把我上面那段话截屏过去,找群主发公告解释。」
邱天:「OK。」
邹颂关掉手机,望着窗外的夜色。
希望不要对她造成其他的影响吧。
周一早晨,邹颂刚踏进教室就发现全班气氛怪怪的,他狐疑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但也没多想便开始了晨读。
小胖子同桌拍拍他的手肘:“邹颂。”
“怎么了?”邹颂问。
小胖子说:“你刚来我们学校可能不清楚刘月这个人,我悄悄跟你说一句,别被她骗了。她特别会和咱们学校的一些有钱人搭话,好多人都被她骗过。”
邹颂有些不耐烦,冷冷嗯了声。
“上次胡续那件事情还没有解决呢,这周六他们家的人跑到刘月家去闹,刘月被他妈打得可惨了,一边打一边骂她手脚不干净。”
“……”邹颂连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
前桌靠在他桌沿:“你真的别太傻白甜了,她就只是长得漂亮,人品不太行的,最能装可怜。”
上午第四节体育课,邱天抱着篮球过来找他,邹颂伸手:“手机,我看看你们那个病友群。”
“疯了吧,这可是在学校。话说什么病友群。”邱天欲言又止,另一面诚实的从桌肚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把手机塞裤子里,“走,厕所去。”
厕所外,邹颂与刚出厕所的刘月撞上,女孩儿穿着长袖戴了个口罩,她走路有些慢,但是背挺得很直,高冷从容。
女孩儿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准备下楼梯,邱天瞄了两人一眼,没说话。
突然,邹颂喊住她:“你下节什么课?”
————————————————
敬月日记其三
2016年9月11日,星期日,天气:大雨
想起周五那天,邹颂还是那个很乖的孩子,不出格,脾气好,乐于助人。只是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小朋友一样需要打电话让爸爸来接。
就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许多年没见到邹叔叔了,他头发变白了,但面容不出老,好想喊他一声,现在长大了他不会抱我,可能会摸摸我的头感慨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不知道向丛阿姨的病有没有好一点儿。
这个世界一直都在腐烂,不管在哪个地方都会生长着一颗毒瘤,慢慢侵蚀,慢慢吞并,人心好像就是生长在人体里最大的一颗毒瘤,在某一刻就会烂掉,发霉,变臭,然后吞咽下整个躯体。
邹颂的心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净土,因为他是个小太阳,我要在那里种花,安家。
再等等我,等我从这个腐烂的地方脱离开来。
未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