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很精彩。士道何时变得安静,不再解说,不摁暂停慢进,我不知道,看得十分投入。
球场上的飞驰,就如同时间狂奔至天明。我随之脱离身体的局限,投注于一颗球在绿茵上引发的燃烧。直到下半场哨声和黎明的微光同一刻闯入知觉。
天亮了。
不能再浸泡在比赛的滚烫和无常中,带着迷幻的情绪,我看看士道,再看窗外。一个崭新的冬天的早晨。
我坐在小饭桌旁,他又在我身边坐着。我们挨得很近。
跨越数百公里距离从城市赶赴乡下的我的青梅竹马,他本会在天亮的某刻,迎着同样冷的空气醒来。只是城市的家,窗外没有积雪的崇山。
这里没有追捧,没有观众,很难说有多少人一眼认出他:呀,你就是那个射门姿势变态的天才!
我笑了笑,站起伸懒腰。他和我都走到窗边。再推开玄关大门,庭院深深,风从椿树间哗哗吹过。椿树的花开得漂亮,但在士道眼里,全世界的花加起来应该不如球场上一块草皮。
我招呼他去鸡棚捡鸡蛋,问道:“你在这里待了一晚上,无聊吗?”
他耸耸肩,“有点意思,但再有趣也经不起一直折腾。”稍顿,他站定,盯着一只站在篱笆上的大尾巴公鸡。
咯咯咯。公鸡发出低低长调,警告。这里是鸡棚,是他的地盘。
“好像黄鼠狼来过。”士道嘀咕着,下一秒就不见了,一道风掠过我眼前,接着是满天乱飞的鸡毛和稻草。
我一手一个热乎的鸡蛋,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他似乎发现公鸡身上黄鼠狼的咬痕,非要确认,像个孩子似的和那公鸡较劲,追着撵着,眼看就要撞上院墙。
我是说他就要撞墙了。
但那是士道龙圣啊。他就在我呼声脱口而出之际翻墙溜掉,耳边只有他落地时咚的一声。母鸡不在乎发生什么,一只接一只从窝棚里跳出来,在积雪上留下竹叶一样的足迹,很乱。
吱呀。我听见推窗的声音,急忙回头。奶奶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笑呵呵挥手打招呼,但表情意味深长,仿佛在说:哎,我都看见啦。
我干巴巴地笑,一边让她关窗保暖,一边暗地腹诽着:瞧吧,士道龙圣,都被看见啦!
正要再掏一个蛋,捣蛋鬼本人咚一声又翻墙跳下,一脸得意,说发现一个看日出的好地方。我抓一把雪朝他身上丢,“我不看。你一大早就追着鸡到处跑,幼稚死了。我才不跟你一块丢脸。”
他双手插兜,轻松躲开,“又不是让你跟我追鸡,认真的,你来还是不来?”
“……我来。”
在他揶揄的注视下,我放好蛋,捡几块砖头叠在墙角。
“你干嘛?”他诧异。
“翻墙啊。衣服穿多了,重。不拿东西垫着我过不去。”我没好气地解释,再三声明只要天气暖和,轻装上阵,我就和猴子一样灵活。
士道耐心听完,嘴里啧啧,“唉,我以为你会一本正经从院子门口绕过去,没想过带上你一块翻墙。”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可我已经一脚踩稳砖头,随时就要蹬地发力。一时间,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尴尬地杵在那儿。士道抿紧嘴憋笑,最后还背对过去笑出声。
“喂——”我拖长声音表示不满。
他举起手晃了晃,当做赔礼,“还是翻墙吧,你站远点。”
他背对院墙,屈膝,稍微弯腰,两手掌心重叠,做出朝上托举的架势。我一眼了然,在他开外助跑,一脚蹬上去。就在踩住他手心的一瞬,我才猛然想起:刚才忘了提醒他,别太用力。
可下一秒我已经腾空而起,像一只经历高空坠落的猫。不,该是别的并不灵活的动物。滞空的分秒我有些茫然,落地之前调整出的姿势全仰仗本能。我全身裹得像只冬瓜,所以落地后不仅没有站稳,还富有弹性地跳起,或者说狼狈地踉跄两下,最后往雪里一趴。
……
我刚才经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儿?
直到士道豹子一样跳下墙头,落到身后,我还在纳闷中回味。
“去大学之前,报个健身房,认真锻炼一下吧。”他把我拉起,拍去我身上的雪。
“喂!”我叫嚷,“我以为会被你甩到山的另一头,吓死了。”
“我真要有这个力气,就该去国家篮球队踢馆了。不过据我了解,现役的男篮主帅算不上优秀。之前执教女篮的时候也没出什么成绩。”
他对足球以外的运动兴趣不大,但也不是毫不关注,嘲讽时直白又刻薄的话从他嘴里不断地滚出来。如果他愿意收敛,讲究笑里藏刀的话术,也许是一位不错的辩手。
“那只鸡呢?”我跟他走到院子后面的小山坡,左右张望。“这儿。”他指着路边头顶一层白雪的地藏菩萨,可怜的家伙被野草绑住双脚,母鸡孵蛋似的蹲在石像旁,不断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仔细看,他棕黄黑相间的羽毛上确实有干涸的血渍。把大腿羽毛逆向拨开,能看见一圈细密的齿痕,但不像黄鼠狼咬的。成年黄鼠狼一口下去,这鸡腿恐怕保不住。
“应该是老鼠。乡下嘛,这东西除不干净的。”我猜道,心想杂物间的捕鼠笼可以拿出来用了。
“考虑养猫吗?”士道问。
“爷爷不喜欢猫,嫌猫晚上乱叫,特别是天气暖和的时候。”我摊手摇头,虽然我挺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
“这是本能,会叫说明生理功能正常,至少是件好事。”士道笑笑,拍我肩膀当作安慰。再走一小会儿,路边有三棵重瓣红梅。我很久没到后山走动,对梅树没有印象,应该是今年哪位邻居种的,现在开得很好。
凋敝的时节里,在清瘦枝头盛开的梅花,在周围残草枯叶衬托之下,再素朴寻常的红色花朵也显得盎然动人。
“此时百卉凋乃仆,一树独成天下秀。”我忽地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
“大沼枕山的《至前看梅花》。”
“课本里有这首诗吗?”
“没有,在一本日本汉诗集里读到的。诗人看见一棵长在农家水边的野梅树,想起富贵人家暖房里的盆栽梅花。因为精心养护,盆栽梅花长得雍容富丽,但已经没有了该有的风骨。”
“哦——”士道拖长音节,轻佻地附和。认识久了,知道他是在惊叹,类似于:嗯,长见识了。换做别人,可能觉得他是个无趣也没礼貌的莽夫吧。
“你还记得起别的诗吗?”他绕到我身后,胳膊从我肩膀两侧探出来。
我不确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有些紧张地挺直腰板。但首先排除他会顺势抱住我。
“关于梅花?”我问。
“关于梅花。”他淡淡地回应。
我看见他两手拇指和食指比成L型,以手成框。然后乡野寂然的天空,远山,云雾,还有梅树上错落的花簇和挂雪的枝条,景色被取进他指间的相框中。
太阳笼在一层淡蓝色稀薄的纱罗里,如同满月。仿佛还带有昨夜的困倦,它在山头枕了好久,才一点点爬上梅树枝头,又在花间逗留很久。
“看呆了?”士道的声音水一样流过。他把头低下来,靠在我耳边。
我回过神,转头看见他带着调侃意味而柔和的侧脸。如果抹过发胶,尖锐立起的头发是他进攻性的一种发散,视觉侵略,火焰一般强烈。那现在的他,刘海垂下来像小鸟的绒毛般细软,长长的睫毛,衬着金粉色挑染的发梢。
他看我的时候,双眼像闪耀着虹彩色的光辉。我在发愣,然后他发出轻快的笑声。心里又生出慌张,羞赧的血液在我身体里奔跑。
头摆正,我望着他框柱的花树,花树间的日出,“梅花是中国的遣唐使带到日本来的,所以名叫池尾桐叶的诗人,他为寒水枯林中的梅花作诗时,就有一句‘罗浮仙裔白玉面’。”
“罗浮是中国的地名?”
“是中国的地名,我查过。传说那里住着梅花仙子,所以诗人才说自己遇见的那棵梅树是仙裔。‘白玉面’是形容梅花颜色纯白洁净。”
“听上去很奇幻。后来呢,诗人因为遇见这棵梅花之后有交上好运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就记得他还用两个中国诗圣的形象来比喻梅花的品性,说‘妖桃娇李皆舆台,回避俟春遥敛迹’——就是说,娇生惯养的世俗之花在梅花面前都该识趣让路,退避三舍。”
“是这个道理。没本事和大雪天硬碰硬,缩回地里也算是明智。但花是花,人是人。总有几个家伙,非要在大难当头之际来一次不知死活的赌博。哦,我不是在针对你。我是说,明知是徒劳,还硬是挡在我和球门之间的笨蛋。”
太阳又往树梢挪动一下。士道手指的取景框失去束缚的魔法。放下手,他扭动肩膀活动关节。我也趁机和他拉开一些距离,抖抖手脚,松活脊椎。也是这一刻,我才感觉今天比昨天更冷。化雪比下雪更冷。但刚才一直靠在他胸膛,他就像一个大大的暖炉,我后背甚至微微冒汗。
“刚刚受教了,汉诗老师。嗯,是不是白玉面老师会更贴切一点?”他眯起眼,商量的口气半真半假,“以后有机会给我可怜的队友上几节陶冶情操的课吧。上场时配合不错确实让人愉快,但一想到个别人堪称文化沙漠,我宣布他们杀死了社交的比赛。爆发不足,爆发不足呀。”
“先不提你的签约选择,队友文化水平到底怎样还是未知数呢。但是,你真的想要耕耘自己的社交圈吗?”
“当然——不想。”
“嘁,我就知道。”
“但珠玉在前,我知道我更喜欢和怎样的人多聊两句了。”士道冲我眨眨眼睛,大拇指朝山下一指,“走吧,回去和奶奶打报告,也许今天的首要任务是抓老鼠。”
“你去吧,我负责给你加油。”
“真不错,我喜欢你的安排。建议再加大我的工作量,免得我无聊。”
“士道龙圣,你就像个浑身蛮劲的野人。”
“不止呢,士道龙圣我这个野人会坐新干线,会换乘乡间巴士。记得你的生日、学号、特长,还有你的生理期,另外还有你身上不计其数的小毛病。”
“为什么要记我的生理期,变态!你身上的毛病才不计其数呢。还有,在你看来,我的特长是什么?”
换作以往,我会习惯性大声嘟哝,跳起来打他一下,这样掩饰紧张和羞赧。但我突然在意士道眼里的自己,还有我的家人,我的生活。实话实说,我们哪里像一路人呐?
在我想得出神时,士道兀地问——
“如果说今晚我想重温一下《发条橙》,你要一起看吗?”
我愣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别让奶奶发现了,这片子有点那啥。我们就用手机偷偷看好了。”
“喏,这就是你的特长呀,很讨人喜欢不是吗?”
“啊?”
他在说什么呀?
对比大大张开嘴巴,表情困惑有些呆傻的我,他叉着腰,挺起胸膛发声大笑的样子非常开朗。由于得天独厚,又锻炼得这般结实又匀称的身材,他棕色的皮肤在淡淡的太阳光里发亮,好似山猫一样健美。
这个耀眼的生命体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好久不见,所以彻夜聊天,一大早又在鸡棚胡闹,又是追鸡又是翻墙。虽然在半山腰的红梅树下看日出挺有情趣,但等会儿到家里还要商量抓老鼠,生活又变琐碎了,也许又会闹出新一场鸡飞狗跳的喜剧。有他在身边,真的不会无聊。
“好啦,我不逗你了。”士道双手插回兜里,对我笑着说,“不管怎样,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因为开头就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