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道回家后第一件事是找我。他不相信我会被升学考打垮,顶多因为紧张或兴奋失眠几个晚上,见面时或许抱怨进口褪黑素的效果也就那样。
但就像我可以通过移动媒体得知他的近况,虽然他发现我在网络上的留痕只占用地方新闻几秒钟镜头。街角摄像机拍下我模糊的身影——
我是那位应届生的陪衬,帮忙呼救的无名氏。是学生,读中学还是大学,或者已经就职,新闻里没有确切报道。记者也无从报道,不清楚我们其实是同级生,在电车停运的暴雪天徒步去志愿学校考试。
士道有一套奇妙而自我的理论:人类是为留下“自己”这一存在而活的生物。
做一个热心的无名氏,穿单衣跑过暴雪天的街角,在人群聚拢过来之前又悄然消失——如果这就是我最后的存在证明,他一定会在追悼会上狠狠嘲笑。我以震惊和伤害的形式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但你想变成这样的人吗?”士道问。
对他来说,在球门前爆发将自己烙印在这个世界,这是他的存活证据。很积极,很值得,他也有本事争取。我做过的事和他完全不同。
风呼呼地刮。我低着头,继续抱紧他的胳膊,只听到他声音低沉,夹杂踏过积雪时脚下传来的吱吱声音。
一路往回走,我挨了一顿好骂。有几个瞬间,我全身紧张得像块石头,脸先是变成灰色,马上又涨得绯红。
士道把中间所有可能发生的突然和意外,还有最坏的结果都讲清楚了。也许他的话里有夸张的恐吓成分,但其中任何一种假设都不是我理想的人生落幕,我也从未想过自己因为无心的善举反而送命。
“你父母说你回了乡下。我心想这样也好,那时正是我火气最盛的时候。然后我出门,想会会那条差点拿三杀的臭水沟。亲眼一看,和我想的一样又窄又脏。但你猜,我还见着了什么?”
我想到那把原本遗失的大门钥匙。
“那个男生也在吗?”
“他在呢,直勾勾盯着水面,随时都要哭出来,和电视里一模一样的窝囊。”
“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找他问当时的具体情况。他一听到我和你认识,脑子就像失能了,整个人木头一样杵在那儿。我看得恼火,差点给他一脚踹进沟里,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松一口气,“感激你大人有大量。”
“他在你留下的外套里发现一把钥匙,觉得你会回来取,一得到出院许可就往现场赶,天天都在等,碰运气。听他这么说,我火气消了一些,然后把钥匙拿走,让他赶紧滚蛋。”
“真希望你那时说的话有几分委婉。你真的张口就来,直接一声滚蛋?”
“差不多吧。我没动手就算他走运了。他也识趣,没有因为被新闻媒体郑重地当作是一号人物,心理膨胀,觉得自己伟大了好些。没在他脸上发现那种不义的窃喜,所以和他说再见时我补充几句,让他惜命。”
庆幸士道和男生之间没有发生摩擦,我心里担忧减轻许多。他又在这时话锋一转——
“你也要有自知之明。耐力、经验、体能这些你样样不占上风,经常睡不好也伤脑子。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你到底要怎样保全自己?”
大概是之前他已经说过重话,开始习惯,不再感到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得承认,士道的说教很奏效,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要掂量他火气的可怕分量,才决定要不要冒险做什么。
当然,我也意识到他可以啰嗦到这种程度。虽然我无可反驳他的好心,但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在走出百来米距离后,自己又循环发出相似的警告。直到回到奶奶家中,他还没有放弃对我的训诫,生怕我下一秒就冲动得像战车一样狂奔。
“真该录下来让blue lock的各位听听。”我小声咕哝。
“你说什么?”
“没什么,在想喝热牛奶还是矿泉水,冰箱里还有鸡蛋布丁。”
回到宅邸里,说话走路,做什么事都尽量轻手轻脚,怕吵醒奶奶。但不排除长期镇守客厅一隅的某人,爷爷会给她托梦,告诉她,两个胆大狂妄的十八岁小鬼半夜溜出门,在零下的雪天逗留整整一个半小时。
这是他做得出的事。等时机合适,就给士道聊聊这个人吧。
“话说回来,你之前在二楼卧室,是在看录播吗?”士道问,用比他的手小巧太多的汤匙,一勺一勺往嘴里塞鸡蛋布丁。
我一边热牛奶,扭头看他一眼。忽然有个想法,对付他,盛食物的规格至少是中号不锈钢盆。
但这样不像吃饭,更像投喂。可我更想和小动物互动,他才不是小动物。暗地嘟哝他的大块头,我用平时吃拉面的大海碗给士道装牛奶,附加两勺蜂蜜。
“你好像要给我洗一次甜蜜的胃。”
“不乐意就拧开水龙头喝冷水。”
士道悻悻地撇嘴,仰头喝了两大口,轻轻打一个饱嗝,抱怨味道太甜了。然后他又不折不挠,追问我到底看的哪个队的录播。
“别这么小气嘛,看在我这次老老实实新干线转巴士的份儿上。”他舔干净嘴角的奶渍,露出一个邪气的笑脸。他不抹发胶,刘海在灯光下柔软发亮。一些新鲜又宁静的感觉,像碗里杯里的牛奶水汽似的从我心底浮出来。
“是PXG的比赛,我从第一次开始从头看。之前图省事儿,看了点进球集锦。”
“哦,被我的射门吓到了?”
“对,你真变态。”
“哈哈哈!”
“嘘——小声点儿。”
“嗯哼,然后呢,怎么又想着补完整版了,因为不用考试,闲下来了?”
“这是一方面。”我用汤匙搅动杯底的蜂蜜。认识士道以来,前前后后许多事情聚集在脑子里,一页一页地连贯翻过,“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吧。我不想被剪辑手法,还有解说可能存在偏袒的描述影响。有些念头,得像钉子一样自己打进自己的脑子里。”
“真够深思熟虑,不像是贸然见义勇为的人会说的。”
“你还耿耿于怀呐?”
“可不是嘛。我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咬牙切齿,火冒三丈。”他秀词汇量似的滔滔不绝,然后朝我摊开左手手掌,右手托腮支撑脑袋。他歪起头看我,“来。”
一边说,他那五根手指勾了勾,像在催促。
我很犹豫,“真的要这么做吗?”
“又不会吃了你,怎么这时候扭扭捏捏起来了?”
“好,好吧。”
怀着愧疚和一丝丝不安,我把椅子朝他那边挪动,然后身体前倾,下巴落在他掌心上。
我抬眼盯着士道。错愕从他脸上闪过。
啊,不是这样吗?
慌张的思想在头脑里像旋风一样飞旋。我支支吾吾直起身体,然后恍然大悟,“哦哦哦,原来你是要握手!”
只是握手呀,我在想什么呢!
迅速重合的掌心,手指用力回握,力气大得几乎要用指甲掐破对方的皮肤。可士道不断抖动的肩膀,随时要从嘴里喷发的爆笑,他的每个小动作都让我沮丧不已,只想赶紧冲进一间房把门反锁。
“你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吗?”我踩他脚背,暂不体恤他要靠这双脚吃饭。
“我以为、噗哧,以为这点儿默契我们还是有的。哎,别咬下嘴唇了,要出血了。大小姐,你是主人,我是客。你大人有大量。”士道见好就收,硬往我嘴里塞一勺布丁,再赶紧说两句好话。
我的手机里,PXG首赛录播时间还停留在上半场。这场全球直播的超新星大战却已结束。
乡下没有球场,没有泛滥的媒体。在城里,我也有意屏蔽有关他和直播的全部词条,落后于流行资讯,尽量不被干扰,方便从头观战,看这个人是怎样将日本U-20代表资格收入囊中的。
“你像从某个古典时代穿越来的。”士道这样评价我的行为,捏了捏我掌心里的软肉。
他亲口告诉我发生在上周的事,关于大战进程。他如愿以偿,踢得很痛快。这算是一种剧透,作为补偿,本人会亲自讲解赛中大小细节。
“请吧。”
我把手机横放在桌面,继续忽略他还握着我的手不放。坐得这么近还手牵手,真是不像话。有些想入非非,乱糟糟的揣测掠过我心头,像大群野鸟飞过。我花了些时间定神,仔细听士道一反常态,正经得无法形容的讲解。
他整个人化作两条不同的大河似的,一条激烈,一条如现在这样沉稳。
认知混淆,我对他的印象又要被刷新,增加一两个形容词条。偶尔,他因为个别人不争气的表现,恢复本性,嘟哝着骂骂咧咧。但对一些传球和盘带过人,他又适时暂停,两倍速慢放,告诉我其中的精妙之处。
他的解说很细很清晰。全心全意热爱这项运动,才这样收敛急躁,仿佛给我传教,让我也成为足球信徒。
有时,他还会用自己的手机播放另外一场比赛。在相似的情况下,不同类型的中场和后卫处理方式不同。突破禁区后,不同的前锋也有各自的进球方式。比如他,自身与球门之间的方向和距离就不构成障碍,因为身体柔韧性意外的好,擅长以各种刁钻角度抽射得分。
看完这场比赛,我直奔评论区,“瞧吧,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他们都吐槽,说你的射门很变态。”
“你们外行是这样的。”士道不与置否,端走我的杯子,冲洗干净重新倒一杯热水。
“我是外行没错,但你这一脚——”我拉动进度条,指着屏幕,“真的很怪,你不怕把腰扭断吗?”
“我腰好得很,你以后就知道了。而且,我得分了,这是事实。”他故意把脸凑近,对我笑得意味深长,“难道你要昧着良心否认我的能力吗?”
我明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不敢挑明,绯红的感情涨潮一样一层一层往脸上涌。
“对了,还有件事。”他拢起我的头发并成一束,抓在手心里虚握,“是不是又掉了不少?”
“要你多管闲事。”我捶他大腿,“反正会长回来的。拿到录取通知书我要去美容院办会员。”
“不用等邮差慢吞吞敲门,你现在已经可以放自己一马了。”士道松开手,头发散落下去。他随意拨弄几下,“现在,要听我讲解第二场吗?”
我用余光瞄一眼墙上的钟,快早上五点了。就算急着补觉,又能睡几个钟头呢?
也不管爷爷会在奶奶的梦里如何添油加醋,把我和士道描述得多么离经叛道,我主动挪椅子,以撞的方式挨近他身体。
“开讲吧。”
我一点不困,思维清醒得如脱缰的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