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尚未黑,她便准备出宫,萧七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失落,慢慢垂下眼帘。
好吃好喝养了一个多月,脸颊明显长了些肉,此刻微微鼓着。
明明重生后每天都能看见的人,从明日起将有三天都见不到。
三天……实在是太长了。
“明晚乃除夕家宴,相关事宜周公公也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皇上也能休息两日,好好养养身体。”
处理完年前呈上来的折子,南流景起身就要离开,走到一半,想想折子里多半恭贺新年的贺词,脚步微顿,侧过身道:“臣今天就先走了,皇上,明年见。”
萧七正沉浸在未来三天都见不到人的失落中,一听这话,双手撑住案桌就想赶紧站起来,上半身微抬才想起他现在是皇帝,复又坐了回去冲她乖巧地点点头:“老师明年见。”
等到南流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失落再次席卷整张脸,看着案桌上的诗词、奏折,忽然提不起半点兴趣,索性一股脑儿地全都推到旁边,仰头望向书房一角怔怔愣神。
眼前浮现的全是南流景近日来的各种神态,其实相比前世,他们的关系已经算是缓和了许多,可他总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又或者……并不满足于此。
南流景对自己和对身边侍卫的态度,无甚差别,甚至与那个青白还能多说几句题外话,跟他就只有朝堂上的琐碎和权衡。
“要是再近点就好了……”
*
临近傍晚,正值南流景出宫之际,朔风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凌虐,卷着墙根、树梢,从四面挤着涌过来,像只无形的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想要将她抓回去。
南流景顶风前行,正准备上车,不禁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宫墙,深冬里总是比寻常人家更显萧瑟,人的气息都仿佛被压在了那高耸的红墙内。
“主子?”月白不比青白,寻常时候不会轻易现身,只在南流景出宫时,特地赶着马车来接人,正掀开车帘却见主子突然停下,不免疑了一声。
南流景被他唤回了神,收回目光登车。
这时,不远处突然冲上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出乎青白、月白所料地脚步一歪径直撞上南流景。
一道噗嗤捅入的声音卷着寒风很快溜走。
南流景缓缓低下头,神色无常地看向那柄刺入腹中甚至绞了两下的短刀,迎着那双瘦小却沾满血渍的手抬眼。
“师姐真是让我找得好苦啊。”撞入怀中的乞丐笑着抬起头,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恍然淌下一滴泪。
“玉……镜。”南流景瞳孔猛地微缩,再熟悉不过这张脸了。
原是师父从路边捡回的乞儿,后来跟了他们一段时间,师父死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真高兴,师姐居然还能记得我。”
青白见这乞丐撞上主子许久不曾离开,察觉不对立刻将人反压在地上,见他满手血渍,回头道:“主子他……主子!”
南流景压着伤口踉跄倒在马车踏脚上,脸转瞬白了下去。
“该死!”青白发狠地捏住这乞丐的手,后朝愣住的月白吼道:“赶快带主子去找太医。”
玉镜头贴在冰冷的地上,看到南流景腹部源源涌出的鲜血,像个疯子似的在冷风中大笑:“师姐杀了师父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师父!玉镜今天给您报仇了!师姐也别怕,玉镜很快就会来找你们,到时候,我们师徒三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提到师父,南流景微挑了下眉,在月白的搀扶下转身走上马车,气息倒是比平时乱了几分:“青白,别伤了他……带回去。”
青白提了口气正要开口,忽然想起这乞丐说“师父”“师姐”什么的,猜测应该是主子的同门师弟,恶狠地“切”一声,解了腰带用力绑住他的手。
他最好祈祷主子没事,要是出了事,他青白第一个宰了他!
马车疾驰离去,南流景捂着伤口靠在车壁上,隐忍着喘着粗气,玉镜的出现又再次让她想起师父死的那个雨夜。
下了一夜的大雨也没能冲刷掉满地鲜血,师父就跪在其中,一如既往地顶着一副吊儿郎当的笑,鲜血混着雨水将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染得面目全非。
“小景,我好像又杀人了。”
“我知道我在杀人,可是我控制不住啊,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杀个精光,小景,我……我快受不了了。”
师父体内藏了个人。
平时不会出现,只是每当看见血晕倒后,那个人就会趁机占据师父的身体,兴奋地四处乱杀,包括女人和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每次她都会在师父恢复清醒前,挖好坑埋了那些尸体,与师父游遍天下,去寻找可以将另外一个人逼出来的法子。
可他们走了多年也没寻到。
最后一次,她不过离开了半炷香,就又屠了整座村。
“小景,为师的病怕是好不了了,这些年,你埋尸埋得也挺累的,就这样吧……拜托你了。”
南流景从怀里掏出那杆烟斗,想起最后师父笑着跟她说“谢谢”二字,瞬间握紧。
师父杀人时,玉镜应该是被支出去买东西了,所以他是买完东西回来,看见自己砍下了师父的头,又将尸身分开掩埋,才要来杀她的吧。
南流景目光下移,落到插进腹部的短刀上,盯着刀柄处的紫色菖蒲花纹笑了。
居然还是拿师父送的礼物来杀她,真难为他这么舍得。
南流景离宫后,萧七得了空,窝在书房内看杂书,总也觉得这里还残存着她的气息,边看边低声呢喃:“要不待会儿用完膳了,再去御花园多种几株棕榈?反正老师喜欢。”
正准备让人寻些树苗备着,周福却在这个时候匆忙入殿,脸上是自萧武帝死后从未有过的急色,嘴都跟打瓢了似的:“皇上,国师在宫外,遇刺了。”
杂书“砰”一声掉落桌上,萧七突然感到一阵耳鸣,摇了摇头,蹭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边走边急着问:“伤得重不重!刺客抓到了么!”
周福连忙跟在身后,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已经找张太医去看了,现下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刺客当场就被青侍卫给抓住了。”
“他是干什么吃的!贴身保护老师,居然还能让贼人近老师的身?赶紧将那贼人给朕下狱!”
周福见他头也不回地朝掩上的宫门走,赶忙追上去拦在前方半步处,弓着身道:“国师命青侍卫将刺客带回府了,宫门已闭,您这是要去哪儿?”
直走到宫道上,萧七才突然反应过来,既已传入宫中必定不会是刚发生的,老师现在应该已经在疗伤了,可让他在宫内坐以待毙,不闻不问……他做不到。
“立刻吩咐下去,朕要出宫!”重生回来,他是决定了务必听话点,少让老师操心,但这不代表他要遵循宫中的规矩。
“可是现在……”
“让你去就去,怎么?朕的话不管用!”
萧七疾声厉色地回头,一闪而过的帝王威仪不禁让周福心头微跳,随即点头去办,然而心中却愈发觉得不安,尤其是皇帝那份过于关心国师的神情,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关心老师。
周福想了想又暗自摇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皇帝他从前便接触过,比其他人了解的稍微多些。
性格有些温吞,即便现在坐上了皇位,稍微改变些,短短一个多月也不可能改变多少,应该……只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
得知南流景遇刺,正准备年夜饭的辛墨直接举着刀,瞪着双铜铃似的大眼,从国师府厨房里冲出来,左右乱转,逢人就问:“刺客呢!老娘剁了他!”
青白转手将半路准备咬舌自尽,被他当场卸了下巴的玉镜扔到地上,眼底满是冷霜:“姐姐砍吧。”
管他师父还是师弟,敢伤主子,那就是敌人。
辛墨举着刀上前,一看不过是个小乞丐,当场傻眼,“臭小子玩儿我呢,这么小家伙……”
“他是主子的师弟。”青白闻声冷呵,小家伙?小家伙才最狠,一柄短刀尽数没入主子腹部。
他们姐弟俩自从跟了主子,就没见主子受过如此重的伤,就算是当时独身一人闯匪窝,也只是手臂被划了两下,哪像现在,伤她最深的竟是从前最亲近的人!
玉镜垂着眼,趴在地上默不作声,被卸了下巴也说不出话来。
师父死后这几年,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当他抱着年货返回时看到的一幕。
他敬爱的师姐,一剑砍下了师父的头,甚至还将头身分开来埋葬!
他知道师父有时不太正常,偶尔还会支开自己做点什么,可这都不是她杀师父的理由!
如今既然师父已经死了,那他们都去死好了。
想法刚落地,一柄砍刀“铮”一声落到眼前,抬头只见左眼染着红印的女人瞪着眼朝他走来,拽住他的头发往上扯,反手将那把砍刀横在他脖颈上慢慢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