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一个下午,杨虎背着大包裹出现在紫荆巷,也不敲门,径直走进何婶婶家里,对正给盼娣缝沙包的何婶婶说:“姑姑,在客栈做伙计没出息,我想跟着姑父当木匠。”
听他这样说,已经起身的何婶婶又坐回去,继续往还没封口的沙包里填金黄色的细沙:“你们掌柜的不是很赏识你吗?”
杨虎自小桀骜不驯,没少受他爹娘教训,可总是不改。长大以后,他爹懒得管他,也管不住他,杨虎便如同没了嚼子的马越发肆意猖狂,虽没惹出大事儿,可名声却不怎么好。若不是如今邢灵的名声也不大好,何婶婶也不会费心做这门婚事。
杨虎笑着给自己倒杯水,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掌柜的一换,我就待不下去了。”
“你不过是个小伙计,换不换掌柜,跟你什么关系?”何婶婶抬头看他一眼,“我瞧你是吃不得苦,被新来的掌柜挤兑几句,一时气恼,跑到我这里另谋生路。可我们家过得也艰难……”
从何婶婶说话开始,杨虎便笑得止不住。这会儿适时打断她:“姑姑,我只是过来暂住几天,你别慌。
“我就是没生路,也不会过来投奔你。你们家什么情况我又不是不清楚,姑父他一年到头闷在屋里不出来,所得的收入也仅够你们六口人紧巴巴地过日子,我过来白住,岂不是给你们添麻烦?”
说话间,他取下包裹,拿出一匹色彩斑斓的布料:“这是江宁的云锦,你拿去给招娣妹妹做身衣裳吧,这样她出嫁后也不怕给人瞧不起。”
何婶婶被云锦迷了眼,一时忘记计较杨虎的不尊重,反而笑道:“几年不见,你倒是出息了。”
杨虎存心惹她生气一样:“姑姑,你的见识也忒浅,一匹云锦哪里算得上出息呢?我们掌柜的走之前拿的奇珍异宝,比我们一辈子见到的都多,我留下的这些,是最不足道的。”
“你骗我呢,客栈的掌柜怎么会这样有钱?”
“别人家的掌柜不知道,我们家的掌柜是真有钱。据说他花几万两在江宁置了一座宅子,大概比你们前面败落的那家还大、还气派。”
“那你跟着他也攒下不少银子吧?”怕杨虎误会,何婶婶跟着说:“你若真攒下银子,也该考虑成家了。照理说,你这样大的年纪孩子都该有了,可惜你爹娘接连去世,害得你守孝到今日,婚姻大事也耽误了。”
“我爹娘没死的时候,也不是没跟别人提过亲,可人家都嫌弃我们家没钱,不愿意。如今有钱了,我不去求娶,反而有人自己送上门来。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世道就是看钱,没钱就什么都别谈。我现在有钱呐,钱还不少,不但要娶妻,还要娶一个既漂亮又能干的,姑姑要是有合适的人,也帮我说和说和。”
何婶婶将信将疑:“这么说,你手里是真有钱?这会儿打肿脸充胖子,以后人家姑娘后悔了,我这个做媒的可是要受埋怨的。”
杨虎从怀里拎出两个小小的钱袋,把一个放在桌上,推到何婶婶面前:“姑姑,这些钱你拿去用吧,就当是侄儿给你的见面礼。”另一个放在桌子中央的细沙上,“这些是用来走动的钱,姑姑大着胆子放心使,没了再找我要。”
何婶婶打开钱袋子,被闪着光的碎银子晃得得何婶婶眼花缭乱、思维混乱。终于,她拉紧钱袋子:“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这一袋子钱就足够使了,剩余的那一袋子你拿回去吧。”
先前想要撮合邢灵和杨虎,是因为杨虎无父无母又没钱,年纪还大,眼看着娶妻无望,另辟蹊径选择入赘也不错。知道杨虎有钱后,何婶婶已经彻底改变想法,认为邢灵这样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人配不上她这富裕的侄儿。
她细细盘算着这一带的适龄未婚女子,心想:“既美丽又能干的姑娘非我们家招娣莫属,可招娣已经许给王记油坊的儿子,马上就要过门,此时反悔容易落人口舌不说,或许还会惹出事端来。还是盼娣好些。”
虽说盼娣尚未及笄,可这个年纪嫁人的也不是没有。至于姑女嫁舅男的事情,只要盼娣跟杨虎愿意,外人愿意议论也好,不愿意也罢,都不打紧。
打定主意后,何婶婶笑着对屋里说:“招娣,你出来把这匹布拿回去,照着盼娣的身材,裁出一身略微大些的衣服来。”
“知道了。”招娣从房间里出来。
她蹙着细细弯弯的蛾眉,低着眼睛,紧抿着薄唇。注意到杨虎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乱滚时,毫不畏惧抬头地横他一眼。
杨虎笑了笑,又将粗俗的目光在招娣身上扫一下,然后收回眼神,落在桌面的云锦上。
这时招娣恰巧伸手抱云锦,白玉一样莹润的手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呈现在杨虎面前。美中不足的是手背上凸起几根青筋,那是自小劳作留下的痕迹。
杨虎颇为惋惜地“啧”一声,招娣嘴抿得更深,眉头也皱了一下,抱了云锦转身回房。
待她关上房门时,杨虎收回眼神,扭头问何婶婶:“我得了姑姑的信,心里还奇怪呢,招娣妹妹年纪还小呢,怎么这么着急嫁人?”
何婶婶哼一声:“她还小?不小咯。”
杨虎笑吟吟道:“我瞧着她还小呢,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来姑姑家住,那时候招娣妹妹只有这么高,姑父也不像现在这么忙,他出去喝茶打牌的时候,我们就偷偷溜到姑父干活的房间,拿着里面的工具玩儿……不知道招娣妹妹还记不记得?”
何婶婶方才出神地想着盼娣跟杨虎之间可能发生的婚事儿,并没注意到杨虎跟招娣之间的对抗情绪,如今敏锐地从杨虎的语气中察觉出套近乎的意味,含笑盯着他:“早不记得了。我前几天托人给你送信的时候,她还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请你过来呢。”
杨虎笑了笑:“别说招娣妹妹不认得我,我也认不出招娣妹妹,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是个不懂事儿的小孩呢。”
又聊一会儿,何婶婶笑着起身:“你在这边休息一会儿,我去隔壁一趟。”
何家总共五间房,一间客堂,一间厨房,两间卧室,剩下的那间偏房是留给何木匠干活的地方。两间卧室中的一间住着何婶婶和何木匠夫妻二人,还有一个何斌,另一间则放着两张床,年纪大些的招娣和盼娣一张,年纪尚小的来娣一张。
邢家也是五间房,一间客房、一间厨房,原本是邢灵跟韩妈睡一间房,邢灵生病后被邢大夫锁在家里,便成了邢灵和韩妈各睡一间房,空着一间房。
杨虎过来前,何婶婶已经跟韩妈商量过,让盼娣过去跟着韩妈睡一间房,招娣和来娣睡到邢灵家空着的偏房,这样何家的那间卧室就可以留给杨虎跟何斌睡。
这会儿杨虎不告而来,她自然得去邢家收拾收拾偏房,省得晚上忙碌。韩妈也在家,便帮她收拾。收拾着收拾着,何婶婶突然想起赵家媳妇的事儿,拉着韩妈到赵家。赵家媳妇没见到,反而见到了刚从宣州回来的徐诚。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堂喝茶,脑子里想的全是他的姐姐徐柳的事情。
徐柳自从嫁过来一日比一日消瘦,他不是没看出来,可他每次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姐姐总一句话都不说,弄得他有心解决问题,却连个突破口也没有。他也曾找姐夫问情况,姐夫也是一声不吭,若是问得急了,便说“你若是觉得我们家待你姐姐不好,那就把她领回去吧。”
妇女出嫁以后被领回去,便会被人们默认为在娘家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赵家肯派人将徐柳接回去还好,若是不肯,那岂不是让姐姐这辈子都直不起腰来?
徐诚不敢再试探赵家人,便隔三差五过来看望姐姐,可绸缎铺忙,总是要到外地送货,他也无法兼顾。
这趟走宣州回来,徐诚第一时间来这里,希望看到姐姐安然无恙,可赵家婶婶说姐姐在外面洗衣服,自己出去找找看,谁知半天也没见回来。
瞧见她们,徐诚起身说:“你们找赵婶吗?她出去找我姐姐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何婶婶跟韩妈对视一眼:“哦,那我们先回去了。”
“不用,绸缎铺里还有事儿要处理,我也得走了。等赵婶回来的时候,拜托您们跟她说一声。”
徐诚从赵婶婶家里走出来,路过邢灵家大门,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推开邢家虚掩着的大门,他望见坐在窗前的邢灵。大片大片灿烂的阳光落在邢灵的面前,而她却躲在阴影里,低着脑袋。
时至今日,她仍被锁在屋里出不来。韩妈体谅她,并没有把窗子钉死,只要邢灵愿意就随时可以从窗子跳出去。可她偏不这样,就为跟邢大夫置气——你想把我锁在屋里消磨性子,我就偏要证明锁在屋里一点用都没有,我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天一日比一日热,邢灵每日一早便打开窗子,临窗练字到中午,睡过午觉后,翻看俞夏送来的《论语》直到晚上,点上灯再看上一会儿,就该睡觉。
俞夏的批注又详细又易懂,基本可以解决邢灵的疑问,故而邢灵看得很顺畅,如今早已粗略看过一遍,正细读第二遍,读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她是在太阳底下暴晒过好几天后一点水分都没有的海绵,任何一点水分都能让她收获颇多,更何况是《论语》这样的大江大河。
每读一段,她的脑子就跟卷起一阵思想的狂风骇浪,刺激她对周围的人、事做出全新的判断。
这三日的每分每秒都像是一滴水,汇集在一起就变成一条奔涌的河流,站在岸这边回望那边时,邢灵能清楚地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多么无知。
不知多久过去,邢灵揉着脖子抬起头来,对上徐诚的眼神。
徐诚如梦初醒,朝她笑了笑,说:“邢大夫托我传话,说你的病已大好,闲时可以到立人学堂走动走动,但最好不要跑得太远。”
在家里关这么久,猛一听到可以出门,邢灵心中高兴极了,笑道:“好,我知道了,多谢。”
徐城望向那本摊在在桌面的书,从只字片语中推断:“看《论语》呢。怎么样,能看懂吗?”
“你怎么知道是《论语》?”邢灵翻到封面给徐诚看,证明他猜得没错。
“我爹在世的时候,我也曾在学堂读过几年书,略识得几个字。”徐诚又望向宣纸上的那首《秋夕》,“这首诗很好,你的字也很好。”又颇为感慨,“自从不读书后,我有好多年没认真写过字了。”
邢灵很好奇徐诚的字会是什么样,立刻在砚台上滴几滴水:“我给你磨墨,你写几个字儿给我看吧。”
等她磨好墨,徐诚接过笔,犹豫好一会儿,颤着手在宣纸上写下哆哆嗦嗦的一横。他对这一横很不满意,却也知道这就是他如今的水平,叹一口气,把笔还给邢灵。
邢灵把笔放在笔搁上,愣一会儿,又拉开抽屉门取出一只笔没拆封的毛笔给徐诚:“这支笔你拿着吧,以后想练字的时候还可以练练字。”
这是她预备着送给邢大夫的那支笔,如今不打算送了,落在徐诚手里也是个好归宿。
徐诚推辞说不敢受,耐不住邢灵坚持,终于接下笔。沉默片刻,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替我娘送过衣服给我姐姐。”
“嗯,怎么了?”
徐诚望着她:“那你跟我姐姐的关系一定特别好。”
“还好吧。”邢灵手指卷着书角,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
“那你跟我说句实话,她在这儿过得好吗?”
邢灵看他一眼,又低下脑袋摇头。
徐诚的心一下子被攥得死死的,他缓了一会儿,问:“他们怎么对她的?”
该不该说呢?邢灵纠结地看徐诚一眼,再度低下头。她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儿说出来会让小赵嫂嫂丢人。如果是她被人打,她可能也不会愿意旁人知道这件事儿。
“我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邢灵说。
“你们是邻居,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还有谁知道呢?”徐诚问,“难道你就忍心看她一直过得这样不好?”
徐诚说的也有道理。邢灵心想:“那就说吧,或许跟徐诚说了以后,事情真的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还没开口,韩妈突然推门进来,看到本应该离开的徐诚在这里跟邢灵说话,愣在原地。
邢灵先是一惊,继而平淡地说:“你不是去找赵婶婶吗?怎么回来了。”徐诚也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面不改色地把邢大夫托他传的话跟韩妈重复一遍。
韩妈掏出腰间的钥匙,去开锁。
她这个位置看不到邢灵,也看不到徐诚。邢灵连忙趴着窗户,低声对徐诚说:“这样吧,你晚上过来一趟。”然后不动声色地坐下来翻着《论语》。
徐诚瞪圆了眼睛,看着邢灵若无其事的样子,马上意识到邢灵并不是要跟他私会,而是想让他蹲在墙角偷听赵家的动静。他笑了笑,跟韩妈说:“话已经带到,我先走了。”
他走后,韩妈斜倚着打开的房门:“我就猜着你那天出城是去找他。”
邢灵说:“你整天除了瞎猜和胡说,能做点别的事儿吗?”
韩妈回来以后,坐下来绣鞋垫,留何婶婶一个人在赵婶婶家。何婶婶自言自语地埋怨道:“说好的一块儿来,到头却退缩。有什么好怕的?人家都不怕做这种没脸皮的事儿,我们反而怕过来问?”
话音刚落,赵婶婶从门口进来时,打趣何婶婶一句:“哟,稀客啊。”跟着环顾四周,“徐诚呢,他不是在这儿等着我带他姐姐回来吗?”
何婶婶说:“他有事儿先走了。”
“走了好,正好我也没找到柳儿。”
何婶婶道:“说起柳儿,我倒想起一件事儿来。昨晚我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好像听见你们这边儿在吵闹,是真有这回事儿,还是我听错了?”
“你听错了吧?我们昨晚睡得很早。”
“我问过韩妈了,她说她也听到了。”
“什么声音?也许是隔壁的,我不知道。”
何婶婶都有带你怀疑自己了,模棱两可道:“也说不清,但感觉像是哭声。”
赵婶婶说:“我还当你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啊。是柳儿的哭声,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每次睡到半夜就莫名其妙地哭,起初我们也害怕,后来倒习惯了。”
“嫁过来的时候就有?”
“是啊,总不会实在我们这儿害的毛病。”
“怎么不去看大夫呢?”
“我也说让她去,她不愿意,说在娘家看了十几年都没治好。”
“哦,还有这回事儿?”何婶婶半笑着,“是这样的,我们家来了客人,这几日招娣、盼娣、来娣都要住到邢家。她们年纪小不懂事儿,嘴又没有把门的,我怕她们半夜睡不着觉,听到这些后胡乱传出去,败坏你们家的名声,便想着先过来问问你。既然是柳儿的夙疾,那我就不告诉她们了,只交代她们早点睡罢。”
赵婶婶笑容勉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