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诚送回来后,邢灵烧了一整天,终于清醒过来时,面对的却是一场质问。
她的父亲,城镇中有名的邢大夫,严肃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问:“你想做什么?”
邢灵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邢大夫厌恶地斜她一眼:“我问你为什么要出城?”
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眼神的邢灵委屈极了,眼眶湿润起来。她眨了眨眼睛,依旧没有说话。
“总有个理由吧。”邢大夫继续追问。
邢灵以同样厌恶的眼神将头偏到另一侧,闭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开口。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她抬手抹去,仍旧一声不吭。
小半个时辰的沉默过去,邢大夫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邢灵,结束这场审讯:“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但从此以后你不能见人。我会让韩妈把房门锁上,你安心待嫁吧。”
从那天以后,邢灵被锁在屋里寸步难行,每日的药和饭都要韩妈亲自送去,监督她吃完,再把饭碗端出去。
于是,韩妈一天天看着邢灵消沉下去,无论怎么吃药,邢灵总是病怏怏的,没一点精神。
韩妈把这事儿告诉邢大夫,邢大夫只说:“别管她。时间一长,她自然就想开了。”
也不知是谁先造的谣,在韩妈还不知道的时候,邢灵因为连日高烧疯了已经成为整个紫荆巷众所周知的新闻。
他们说的有理有据:“如果邢灵没疯,为什么要让邢灵单独住一家屋子,又为什么要锁上那间屋子的房门?即便你觉得这两条都有合理的理由,那你怎么解释邢大夫急着招婿?”
带着这些好奇,何婶婶找到韩妈,递过去一小包东西:“我一直在忙着招娣嫁人的事儿,所以从邢灵生病到现在,还没正经看望过她。这是我们亲家昨天送来的一包桃酥,我拿了一半给她送过来,你让她喝过药后再吃,也好消消嘴里的苦味。”
韩妈把桃酥推过去:“她一向不爱吃这个,你留着给盼娣、来娣吧。说起来,招娣的事儿是定了吗,几月几日出嫁?”
“人家特意选的良辰吉日,下月初三。”
“那也快了。”
“可不是嘛,只剩下不到半个月。邢灵呢?”
“正找呢,还没找到个好的。”
“她现在还病着呢,怎么这么着急?”
“她一个人敢出城,再不找人管管,真无法无天了。邢大夫说了,要给邢灵找个脾气好、为人好、最好年纪比她大一点的男人,样貌家境可一概不论。我家那边的适龄未婚男人我都打探过,没一个合适的,你家那边要是有合适的,可别藏私。”
何婶婶心里寻思一番,正要跟韩妈说有合适的人,忽然想起来邢灵疯了,望一眼被锁着的房门,问:“她在房里吗?怎么没见动静?”
韩妈也奇怪,绕到窗子前,伸着脑袋从被捅破的窗户纸望过去。还没看清,就听到邢灵说:“别看了,我在练字。”
韩妈确实看到她在写字,缩回脑袋:“害,那也不吱一声。”
何婶婶便拉着韩妈到大门口,压低声音说:“我有个侄儿叫杨虎,比邢灵大几岁,前几年不幸父母双亡,五月份刚过孝期。他父母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他倒是活泛,抛下土地到客栈给人家做伙计,因为忠厚老实,很被掌柜的器重,两三年间也攒下不少积蓄。你要是觉得不错,我写信请他来一趟。”
韩妈说:“这是他们家的事儿,我做不得主,你去跟邢大夫说吧。”
“我当然要跟邢大夫说,但是在跟邢大夫说之前,我想给你说一声。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托人送话过去,只说他表妹要出嫁,屋里忙不过来,请他过来帮忙。
“他在我们家待着的时候,你也替邢大夫和邢灵考察考察,你要是觉得这个人值得托付,就帮我个忙,跟邢大夫提一下,最终怎么样还是由邢大夫定夺。你要是觉得不好,那我以后什么都不提,就当这件事儿从没发生过,怎么样?”
这事儿好就好在没跟杨虎说是过来相亲的,彼此之间留有余地,即便事情不成,面子上也不会过不去。韩妈想了想,点头说:“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可行。”
她们三言两语商议好可能牵涉到邢灵余生幸福的事儿时,邢灵沉溺在自己的精神生活中,低着脑袋默写着《唐诗三百首》。那个人的字已经被她烧了,如今她是由着自己的心意随意练字,算不上丑,但也不好看。
如果说那次出城的经历让她有什么收获的话,那一定重翻《唐诗三百首》,头一次对杜子美的诗产生好感。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多好的诗啊,可惜她当日不懂欣赏。
半下午的时候,那个人又来了。韩妈先是一怔,旋即笑眯眯地迎他进来:“邢灵这几日很用功,家里的纸都快写完了,你看看她有没有进步。”
站在那间落了锁的屋子,那个人下意识皱起眉头,韩妈笑了笑,没有解释。
门一开,两个人都呆住。
四条腿的椅子如今只有一条腿撑着地,其余三条腿稳稳当当地悬在半空中,邢灵脸上盖着一本卷了页脚的《唐诗三百首》,整个人半后仰着靠在倾斜的椅背,叠在一起的双脚搭在桌角。在她的周围是雪花一样一张又一张的宣纸,上面用浓墨写着字,黑白交映,相当美观。
那个人蹲下身子,从地上捧起一张纸:“三日不见,果然当刮目相看。”
邢灵将面上覆着的《唐诗三百首》扔到桌上,斜过脑袋看他一眼:“是吗?”
“你原来字下无一物,如今能瞧出焦躁不安,也算是进步。”那个人半开玩笑地说上一句,捡起地上的纸堆在书桌上,“邢灵,你到立人学堂读书吧。多学点什么,终究是有益处的。”
邢灵笑了笑,身形轻轻一斜,椅子的三只脚便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她的脚也跟着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站起来后,她手背在身后:“我不愿意,您请回吧。”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邢灵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鸟儿,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中自由而安逸地飞翔。遇到他、跟他学习书法以后,邢灵整日焦躁不安,为写不好字焦虑得难以入眠,乱发脾气,行为乖张,终于被折断翅膀囚禁在陋室之中。
即便心里明白这些事儿跟他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可邢灵就是愿意迁怒在他的身上,这样比承认自己的无能简单得多。
那个人用跟邢大夫一样的失望眼神看她一眼,从怀里拿出一本半旧的书籍:“这是《论语》,里面有我的批注,你留着看看吧。读书的事情,暂且不要早下定论,日后改变主意,直接去前面的那座院子找我就好。”
邢灵古怪地望着他,心想:“你凭什么对我失望啊?你有资格对我失望吗?你对我失望,我还对你失望呢。哪儿有人一走就是半个月,连音信都没有?”
她偷偷出城的那天,整个紫荆巷的人都在满城找她,偏偏惊不动他这个住在前面的贵人。她生病这么久,他都没来看望过一次,这会儿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带着请求的,请求被拒绝后,就拿这种眼神看她。
邢灵斜他一眼,不准备接下那部《论语》。
“邢灵,闹什么脾气啊。”韩妈斥责她一句,把那部《论语》放在桌面。
当家里只有邢灵跟韩妈两个人时,一定是韩妈做主。邢灵知道这《论语》必得收下,环顾四周,将小笔洗里新打的干净的水泼在地上,取出手帕擦干净水渍,递给那个人:“这是青瓷,应该抵得上你那部《论语》。”
那人问韩妈:“我做什么得罪她的事情了吗?怎么这样客气。”
韩妈说:“这几日她爹把她锁在屋里,不让她到处乱跑,她心里生气,见谁都是这个鬼样子。”
那人这才收下青瓷:“老闷着也不行。要不这样吧,我带她到立人学堂走走,您要是不放心,也陪着一块去。”
立人学堂是这一带占地面积最大、最漂亮的建筑,紫荆巷的妇女们在闲聊时,也经常谈到“立人学堂”,说不知道里面到底长什么样,能进去看看多好。
听那个人这样说,韩妈自然再高兴不过,当即答应下来。邢灵也想坐在假山石上的小亭子里吹吹风,看看周围是什么样子,没有反对。
三人于是一同走到石螺巷立人学堂的大门,从那里进去。
进门便是一堵墙壁,墙壁前不规则的假山石围成的半圆形小坛,坛子里的种着葱兰和枝干盘曲、枝叶茂盛的树木,掩映着墙面正中央嵌着一块“立人学堂”的长方形砖石,颇有一种悠然自得的意境。
从左边的月门进去,迎面看到一株斜着身子松柏,周边是曲折的挂着雅致宫灯的游廊。
游廊对面是间挂着“乐乎室”的匾额的屋子。匾额下方是四幅画着梅、兰、竹、菊的长画卷,画卷正下方是红木制的一桌两椅,两侧分别是更低一些的桌椅。两侧的墙壁上挂着玉雕画,摆放着虬曲的松柏盆景。
只这一处的景观,就抵得上数十个邢灵家的院子。韩妈啧啧称奇:“这屋子怕是神仙也住得。”
那个人笑道:“这是见客的地方。”
穿过一道一道回廊,走过一间一间屋子,终于到邢灵最期盼的立在假山石上的亭子。
不等那个人说话,邢灵直接没规矩地直奔那个最高最大的假山石,在专门砌出来的小道上攀爬一会儿,终于站到小亭子里,叉着腰朝走在九曲桥的那个人和韩妈招手。
站在这里,紫荆巷的房子变得再渺小不过,就连小赵嫂嫂家那株高大的树木也显得不那么有气势。
这还只是假山石上的一座小亭子,若是从半山腰的普济庵朝下望呢?或许整个城镇应该都会变得低矮。那么登上泰山的时候,“一览众山小”也是应当的。
“邢灵,快下来,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韩妈打断她的思绪。
邢灵恋恋不舍地望一圈周围的景致,顺着小道走下亭子,回到假山石的内部。
再一抬头,天只有假山石口那么小小的一片片。她仰着头看一会儿,终于记起自己还要出去,沿着这条道继续往下走,这里的光线被头顶的假山石挡住,越往里走越看不清楚,邢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个盲人一样试探着前进。
没走两步,她的手便碰到了假山石,正前方没有路了。
她是从左边上到亭子里的,路又是贯通的,那么出路一定在右边。邢灵的手慢慢往右边挪,仍旧是假山石,无穷无尽的假山石。
这边出不去吗?在黑暗的环境里,邢灵的心突然慌了。正当她打算原路返回时,那个人的声音在假山石外面响起:“邢灵。”
邢灵忙说:“我在这儿,怎么出去啊?”
那个人笑了一声:“你不要着急,停在那里等我,我去找你。”
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没多久,他从假山顶上的小亭子下来,朝邢灵伸出手:“你拉着我的衣袖,我带你出去。”
邢灵说:“可是前面没路。”见他面容坚定,迟疑片刻,将信将疑地拉着他的衣袖,弱弱地说,“我找过了,真的没路。”
那个人带着她走到道路尽头,在一片漆黑的环境里往右走了三步,一丝明亮的光线透过假山石之间的缝隙射了进来,照亮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道。
“怎么会这样呢?”邢灵又惊又喜,转瞬间又明白缘由,松开拽着的衣袖,两只手比划着这条道的样子,“这是个弯道,道路右边的假山把左边的半包裹着,正好挡着光线,只有走过来几步才看得到,对吗?”
那个人笑道:“现在猜对可不算聪明。”
从那条小道出来,假山石被挖出一个很大的空间,像大肚子一样,里面藏着一张石桌和四个石凳。邢灵在石凳上坐下,撑着脸望着头顶的假山石:“我觉得这里最好玩。”
那个人余光看到邢灵另一只手的手心沾了脏灰,抽出手帕给她:“你的手脏了。”
邢灵连忙看一眼自己的手心,估计是触摸假山石是不小心碰上的。她接过手帕,注意到上面拿绿色的丝线绣着“俞夏”二字,问:“你叫俞夏?”
那个人点头:“嗯。”
“好简单的名字。”邢灵说着擦去手心的灰,又把手帕还给他,注意到他的眼神有点笑意,突然缩回手,不好意思道,“我拿回去洗洗再还给你吧。”
俞夏笑道:“这手帕绣有我的名字,被你拿过去可不大方便。”
“哦,不好意思。”邢灵把手帕递过去,又缩回来,“可是我把手帕弄脏了。”
邢灵从来没在别人跟前这么笨嘴拙舌过,可面对读过很多书、坐拥这样一间大宅子、还打算开办学堂的俞夏,她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太微不足道了。
如果说俞夏是泰山,那她差不多是小土丘,或许还没有院子里的假山高。
俞夏笑了笑:“没关系,给我吧。”
把手帕递过去后,邢灵鬼使神差般望着俞夏的眼睛,半是纠结半是诚恳地说:“其实我不介意到立人学堂读书,可是我爹不会同意的,他最近都不让我出门。”
俞夏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说服你爹的。”
邢灵眼睛一亮:“真的?”
俞夏说:“真的。”